她有些怅然地缩了缩脖子，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能意识到它的可贵。
陈年的习惯就像是根植在生命里的年轮，尽管从不张扬，却也从不消失。
它们总会在某个特定的节点跳将出来，而纪司辰——
你给了我依赖的希望，又亲手把它毁掉。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柏林的冬天干燥无风，而S城虽然气温相近，却带着来自海洋水汽的潮湿和刺骨。所有的寒气都像是要往骨缝里钻，渗得人发虚。
顾言曦穿着厚厚的长款羽绒服走在街上，还是觉得自己像一根扒光了皮和缨子的玉米，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颗粒都在颤抖。
好不容易摸进那个形似当年92分设计作业的摩天大楼，她拍拍脸，从包里掏出公司的曲型徽章别上，这才勉强露出一个浅笑。
近些年一直在跟洋鬼子打交道，不知道相同的一套，套用在同胞身上，到底还管不管用。
“你是……顾，顾……”
“顾言曦。”上电梯的时候，没想到又遇见了熟人。
顾言曦抬起摁在同一层按钮上的手，意外地发现眼前戴着超大黑框眼镜的男人，居然是那个当年号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画建筑图”的学霸驰。
他也在Lucien工作？！
“好巧！”学霸驰有些拘谨地挠挠头。
当真好巧！才回来两天，就已经在这里遇见了两个T大建筑的学长。顾言曦点头致意，不知是什么心情。
T大建筑系毕业的精英，留在S城的，多半都会去最著名的四大建筑事务所。Lucien作为最新崛起的一家，与其他相比，应该算是最容易进的了吧。她转念想。
那么——会不会这么巧，他——也选择这里？
脑海中飘过某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顾言曦心里咯噔一下，门却已经开了。
“是Gmp的顾小姐吗？”笑容可掬的前台看见她胸前别着的浅蓝色标志，迅速迎上前来。顾言曦点点头，转身对学霸驰挥了挥手。“我还有事，那——有时间再聊？”
Lucien的工作室在这层楼的最里面，门口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
前台小姐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对着顾言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最先入眼的是一张巨大的浅米色工作台，四角别出心裁没有支撑柱，桌面下却弯成了一道曲线的弧。浅墨色的布艺沙发散落在白色地砖上，像是融入宣纸的点墨。墙面露出规律的透光暖黄色的方形孔。
听到开门声，原本面朝着窗外的人缓缓回头，清冷的眸光射过来，一瞬间模糊了落地玻璃外繁华的街景。
顾言曦忽然觉得浑身冰冷，紧接着，血液上冲，头顶轰然炸开潋滟的光。
那双眼睛，像是瑞士铁力士的雪山，也许曾经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现在却被严冰覆盖，纯粹透亮，却没有感情。
五官似乎更深邃了，褪去大学时青涩的婴儿肥，两颊瘦下去，咬合出好看的侧影。
Lucien——拉丁文里“曦光”的意思。
纪司辰。
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相遇。
鸡毛的欲言又止，学霸驰的出现……
她设计过那么多可能重逢的场景，却偏偏不曾想，那个建筑界新星Lucien会是他。
这个四年前忽然崛起的建筑公司，凑巧不是纪司辰工作的地方，而是由他，一手创立。
她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呆在国外，或者可以等七老八十的时候，和他在老家的门前相遇。那时候，他们各自带着儿孙满堂，相逢一笑泯恩仇。
顾言曦紧紧攥住手中的包，踉跄后退，直到身体重重撞上身后的玻璃门，才死死咬住泛白的嘴唇停住。
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最后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把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的纪司辰，忽然走到工作台前，将马克杯搁下，然后若无其事地伸出手。
“顾小姐，欢迎来到
顾言曦被那视线扣住，六年前弯眼微笑的男孩和眼前这个眉目冷冰的男子缓缓重叠。
脑袋纷乱得快要撑不住了，她身子晃了晃，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纪……”
“在这里大家一般叫我Lucien，当然，如果你愿意叫我纪先生或者纪司辰也可以。”
男人打断她的话，声音平静无澜。他单手撑在桌子上，指了指不远处浅墨色的沙发。
“顾小姐请坐。”
顾言曦木然地在沙发上坐下，后来谈判的细节通通记不清楚，就连前一夜预先设计好的说辞也全部没有派上用场。
她看着那只点在图纸上白皙修长的手，神情恍惚。
同样一只手，场景似曾相识，仿佛还在T大凌乱不堪的建筑画室里，纪司辰拿着针管笔，敲她的脑袋。
*****
“这是著名的世界四大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格罗皮乌斯最重要的建筑作品之一……”
“恩。”
“你看，这里光与影的对比手法……”
“恩。”
纪司辰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天气好热，要睡着了呀。
“大片玻璃窗和长而连续的白色墙面会产生的不同的视觉效果……”
“恩。”
“砰——”顾言曦正盯着纪司辰的手指垂涎三尺，脑袋上忽然落了一根笔。
“哎哟！打我干嘛！”她嘟着嘴斜眼瞪他。
纪司辰点点手中的图例。“我刚才说的什么？”
“包豪斯校舍嘛！”
“特点？”
“实，实墙和……透明的玻璃？”顾言曦心虚地嘿嘿一笑，忽然软软拉住他的衣角。
“哎呀呀，司辰，我好饿——”
“墙和玻璃怎么了？”纪同志不为所动。
顾言曦一手捂住肚子，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表。
“快十二点了耶！”她眉开眼笑地拉开椅子，夺了纪司辰手中的笔，忽然跳起来。“我们吃午饭去吧？！”
“你——”纪司辰好气又好笑地被她拉住，长腿撑在地上，身子松松垮垮地斜成角度。
“走啦走啦走啦~~”
凳子拖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纪司辰！你怎么这么重！站！起！来！”
*****
“顾小姐还有什么意见吗？”同样的一张脸，此刻的口气却官方而冰冷。
顾言曦像是如梦方醒一般，迷茫地看过去。也不知是不是事务所里中央空调的效果太好，原本裹了三层还在瑟瑟发抖的她，额上居然渗出密密的汗来。
“呃？没，没有了。”她连声摆手。
“很好。”纪司辰收了手中摊开的图纸。“那么，今天先到这里吧！”
他推了椅子站起来，居然丢下远道而来的合作方，径自走回工作台前。
顾言曦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下意识地看了下表，时间过的好快，不知不觉已经是饭点了。她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抬手擦了头上的汗。
眼前忽然被挡住光，纪司辰高大的身影压迫性地低下来，他眼中的光明明烁烁，最后暗下去。
“顾小姐，祝我们合作愉快！”
☆、Ⅳ
“好！”顾言曦勉强地笑起来，伸出一只手递过去，“合作愉快！”
指尖被蜻蜓点水地握住，又很快分开，像是触了电的蛇。
顾言曦忽然觉得这一次的项目要是全全交给自己把关，回去一定会被满脸黑线的Gerkan炒了鱿鱼。看来很有必要召唤回那些逍遥自在的德国同事，回来同舟共济了。
她茫然地走出工作室的大门，浑身都脱了力，就像是交图日前，连续熬了三个昼夜赶工设计。
她不自觉地扶住墙，身后又传来纪司辰的声音。“你们团队这次准备在中国呆多久？”
“大概，三四个月吧。老板要求我们完成图纸设计，审批上报，项目启动，至少要等到工地投入建设才能离开。”
“德国人果然严谨吗。”纪司辰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微微的嘲讽。“既然这样，双方多交流一点，赶紧把设计完成总是好的。我想，顾小姐也愿意早日离开吧？”
顾言曦小声说了句“多谢”，几乎要落荒而逃地向前走。
心里空出一大块，漏进呼呼的风声。
这种感觉，就像得知纪司辰大三下要被系里派去德国包豪斯大学，做一学期交换生的时候。
******
她是全系几乎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
那个时候社交网络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教务网上的通知也都是舍友提醒过好几遍，她才懒懒地登上去看一下，有好几次都差点错过考试报名。
最终知道这个事儿，还是一次宿舍卧谈会。小娟忽然打趣她，纪大帅哥马上要走了，你有没有什么出卖色相的欢送仪式之类的，她才一头雾水，像诈尸一般从床上跳起来。
“什么——纪司辰要出国一学期？！”
“你不知道？！！系里早就传开了呀！”下铺的毛婷婷被她大力的弹身，吓得全身一震，却还是觉得“顾言曦不知道纪司辰要出国交流”这个消息来的更加劲爆一些。
她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理所当然，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第一时间就知道纪司辰因为常年盘踞年级第一宝座，被推荐去包豪斯的消息。
在热恋的情侣面前提这种事，总是煞风景的。所以，消息屏蔽传播，交织成网，却偏偏把她排除在外。
那一个晚上，顾言曦几乎没有怎么睡着。要不是看着当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她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出宿舍，把纪司辰揪起来兴师问罪。
“也许纪帅只是怕你难过呢？”小娟发现自己不小心捅了个大篓子，小心翼翼地劝解，宿舍里的人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
然而第二天天刚亮，顾言曦还是起了个大早，干脆到纪司辰的宿舍楼下静坐，以示抗议。
纪同学有晨跑的习惯，当他发现空无一人的宿舍门口石阶上，居然坐着在晨雾中低头瞌睡的顾言曦，惊讶得简直像是看见奥妮克希亚公主从魔兽世界里闯了出来。
“言言？”他心知女朋友这副脸色，怕是没有什么好事情，语气谨慎地靠过来。
顾言曦却低着头，极有骨气地不理他。
“言言，地上凉，先起来说话。”纪司辰的声音轻轻软软，他蹲下身子，从身后环住顾言曦的腰，顺势要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顾言曦怕痒，换作平时，早就咯咯笑着把他的手打开。然而这一次，她却趁着纪司辰靠近的空挡，迅速跳起，用头顶狠狠地撞了他的下巴。
“嘶——要不要这么狠心！”纪司辰揉着下巴退开两步，摊开双掌连连告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说！你错在哪儿啦？！”顾言曦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既然身高劣势，声音也不占优，她干脆一个跨步，站到楼梯一侧的花坛上，勉强可以平视纪司辰的眼睛。
“我错在我也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纪司辰跟低头认错的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回答。
“就会耍嘴皮子！”顾言曦又气又急，猛地跺了跺脚。“你下个学期要去德国留学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纪司辰脸色有一瞬间的白。他几次想要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在台阶上一连走了几个来回，才小心地凑过来，勾住顾言曦的手。
“你知道啦？”
晨间的风有些凉，拂过二人的鬓发和眉角。
纪司辰沉默很久，忽然轻声道：“因为，我想了一千种方式，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
顾言曦站在寰天大厦的楼下，忽然觉得起风了。湿重的寒气吹过刚刚被汗渍浸透的衣服，更加寒意袭人。
不愿意顶着寒风走一长串路，再去挤恼人的地铁。她极不情愿地伸出缩在袖子里的手，想要打车回去。然而，直到五指被冻得通红，出租车却久久不来。
唉，果然，连S城都是不欢迎我的吗。
她有些无力地抬起头，数着楼层向上张望。如果没算错的话，那个隔间应该就是纪司辰的工作室了吧。
真是一次糟糕透顶的会面。
纪司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
看着顾言曦从他眼前仓惶而狼狈地消失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报复的快意，而是回忆席卷的惆怅。
惆怅？
纪司辰回到工作室，抱臂站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旧的电子计数器，四边都被磨掉了漆，露出白而光滑的塑料壳子。
计数器每秒都在不停变化着数字，像是一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长长的九位数在上面闪烁不停，自从六年半前盛夏的那一天开始，从未停歇。
“已经两亿多了吗？”男人轻笑一声，喃喃自语。“纪司辰，你真贱。”
楼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一身雪白的羽绒长袍，戴着米色围巾。她似乎有些冷，一直在原地跳跃不停，很久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本来以为她消失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