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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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样子-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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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谢起我来啦?”   

  “我知道,”他细心地瞅着自己的一双大手,“没有你,我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甜丝丝的。有他这句话,挨同学们骂,也值!   

  “明天就放假了,”我奇怪我的语调怎么会变得这样轻柔,还有点害羞,“你到我家里过暑假,然后我们一起去大学,好吗?”心突突地跳,脸烧得厉害。我舒了一口气,终于有勇气说出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他还是不说话。我只好再说下去:“寒假我就想请你去,可是怕同学们开玩笑。”   

  他目不转睛地瞅着我,两颗眸子星星似的闪亮。他的身子慢慢挨过来,忽然又挪开,星星也熄灭了。   

  “我回姐姐家,帮姐姐在自留地干点活。”他说,又低头看自己的大手。   

  “不喜欢去我家?大家都说你追求我呢。”   

  “他们也说你追求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雨山。”我第一次如我心里想的那样称呼他,竟然来得那么自然,“我知道,你总是偷偷看我。”   

  “你不偷偷看我,怎么知道我偷偷看你呀?”   

  “好,你承认你偷偷看我了!你说,你为什么偷偷看我?”   

  “你人好,挺关心人。你漂亮,我不看也想看……回到姐姐家,我给你写信。到了大学里,不管我们同不同系,我都来找你,好吗?”   

  “不好!我都邀请你了,你拒绝,说明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这个意思!”他急了,“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突然明白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雨山自尊心极强,一文钱难倒好汉。他姐姐生了女儿,带着弟妹,生活艰难,不可能寄钱给他。但凡碰上需要花钱的事,他都离得远远的。两年半普师,他只在今年春节去姐姐家一次——和篮球队的一个伙伴,一夜一天,步行一百多公里。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和你开玩笑呢!这次回家,还带着行李呢,总不能步行一天一夜吧?多了你也不肯收,这十元钱,你拿着……推什么呀,又不是施舍,是借给你的,借期四年,等你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了,立马还我,好吗?还不愿意?那你就写个借条,利息多少也由你定,这样总好吧?”他却还是把钱推还给我,我生气了,喊,“卓雨山,你也太固执了!我可要说出难听的话来啦!对金钱过于敏感,锱铢必较,不管有怎样的苦衷,都沾染了小市民的庸俗!……好吧,我收回我的邀请!”   

  “对不起,柳萌。”他看着自己的大手,喃喃地说,“对不起,柳萌。”   

  “手怎么啦?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明明知道他的手没什么,却把他的手拉过来,看了看,轻轻握住,轻轻摩挲着。他反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拉,我就偎在他胸前了。从他只穿着背心的坚实宽厚的胸膛,散发出一股带着男性腥味的热流,突然裹住了我,我全身涌起了奇妙的电流。他把十元钱塞进裤袋,约定一星期后来我家。   

  “只想着那天晚上,你的心怎么跳得这样快呀?”   

  “你怎么只追问我呀。该你说了,你心里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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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里,我都告诉你。我还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呢。”   

  我们拉着手,小跑着穿过幽暗悠长的小巷,站在家门前。小院里没有灯光。我拍响了门环。他从后面搂住了我,我向后仰,吻了他一下。院子里亮起了灯光,传出妈妈睡意蒙眬的话声。一听出是我们,妈妈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声,院门也吱的一声开了。妈妈披着睡袍站在堂前明晃晃的白炽灯光下,睡眼惺忪,鼻翼两侧的雀斑也格外显眼。她个子和我差不多,保养得好,身段依然匀称,步履依然轻捷,扎一条辫子,松松地绾在脑后,衬出白皙的鹅蛋脸。她和我一起逛商店,服务员总会把我们当作姐妹俩,她也总会很得意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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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不成样子(13)         

  “怎么也不早几天写封信来呀!”妈妈开心地抱怨着。   

  这是一座前后三进的深宅大院附建的小偏院。青砖砌的小门厅,漆得乌黑的单扇木门,厚重结实,却不显眼,仿佛大户人家的花园后门。   

  爸爸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著名的书局做编辑,妈妈还在读着医专。抗战爆发的时候,妈妈正怀着我,经不起向大后方转移的艰辛。书局被日寇的飞机炸成一片废墟。上海沦陷后不几天,妈妈生下了我。满月后,爸爸妈妈抱着我辗转回到家乡小城。县中的校长——三进深宅大院的主人,是县里颇有名望的绅士,也是爸爸大学时代的同学,聘请爸爸在县中执教,把空着的小偏院借给爸爸安家。爸爸清高孤傲,说:“大院的房子你还住不完,空着这个小偏院不是浪费?卖给我算了,要不我另外租房住。”校长虽然并不缺钱,却收了钱,办了过户文契。   

  妈妈最喜欢的话题,就是当年她和爸爸怎样花尽了全部积蓄,按照自己的设计改造了小偏院。堵死了天井东面通大院的圆洞门,挨墙披出一间狭长的小屋,作为厨房。西边也披出对称的小屋,隔成两半,作为浴室和厕所。三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东西两间卧室不动,只是拆了旧式的格子窗,加大,改成西式的玻璃窗。厅堂隔成两半,前一半是客厅兼饭厅,后一半是小书房。天井里挖了一口小水井。门厅两侧,紧挨南墙,砌了两个对称的小花坛,种上紫竹。在一片翠绿的紫竹丛的掩映下,是一个青石板铺的小天井。小偏院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小天地。   

  土改了,校长成了恶霸地主。一次斗争大会后,七八个人被一起拉到南门外,一阵枪声,其他几个都脑袋开了花,吓得昏死过去的校长却被人架着送回监牢里。后来,他不知道被送到什么地方劳改去了,深宅大院从此也成了闹哄哄的大杂院。只有小偏院,在越长越茂盛的紫竹丛的掩映下,依然幽静、安详。我喜欢小偏院的幽雅、舒适。   

  妈妈在脸盆里倒了热水,让我和雨山洗脸。   

  “天热,身上黏糊糊的,我想洗澡,很快的。”我说。   

  我进了浴室,在木盆里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披上外衣闪进妈妈房间里,从大衣柜里找出浅玫瑰红的连衣裙穿上。春节,我和妈妈一起逛百货商店,一眼看中了这块料子,妈妈也说做连衣裙最衬皮肤。回到家里,披着料子问雨山:“漂亮吗?”雨山连声说:“真漂亮!漂亮极了!”走到大衣镜前一看,我喊:“不行不行!团委书记穿这样的连衣裙,全校都会议论纷纷的。”就把料子收起来了。   

  我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在无袖的浅玫瑰红连衣裙的映衬下,秀美的双臂、修长的脖子如凝脂似的熠熠生辉,Ru房越发显得坚挺、高耸。冲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我自己都觉得风情万种。我开了房门,走到堂前,双手拉着两边的裙角转了一个圈,得意地瞅着雨山。   

  “不是没有做吗?”雨山说,双眼突然闪亮了。   

  “妈说先做起来放着做结婚礼服吧,就做起来了。雨山,漂亮吗?”   

  “萌萌,季节还没有到,”妈妈说,“夜晚凉,你会感冒的。”   

  “我身上热着呢。”   

  妈妈异样地瞥了我一眼,我的两颊蓦地火烧似的。雨山拿来我的春秋衣披在我肩上。妈妈又抱怨起我们没有事先告诉她,这么晚了,消夜也没地方买了。她忽然手一拍,高兴地喊起来:   

  “差点忘了!秋生又给我送来一大钵头甜酒酿,这两天太忙,来不及分送给邻居们,正好给你们做酒酿蛋花羹。”   

  去年春节前三天,我和雨山回家过寒假。半夜,门环被拍得失火似的,整条小巷都惊醒过来了。妈妈急忙开灯,披上棉袄去开门。我也披上棉衣跟出来。小金护士带着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农民,他眼泪汪汪,哇哇喊叫着,向妈妈不断鞠躬。妈妈回房抓了来不及穿上的毛衣毛裤一边向外走,一边喊:“秋生,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大年初一,秋生挑来了两坛家酿的米酒、两只老母鸡,在堂前放下,转身就逃。妈妈在小天井里拦住他,不容辩解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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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不成样子(14)         

  “这只母鸡我给你养着,这只你现在就给我杀了,炖了给你媳妇补身子。我们家的人,吃点甜酒酿都会醉,这酒,你挑回去!不挑回去?好,我现在就让你带着媳妇和宝贝儿子回家去!”   

  秋生只好乖乖地挑回去了。   

  年初八,秋生送来一大钵头甜酒酿,妈妈把两元钱塞在秋生怀里,秋生把两元钱掷在天井里逃之夭夭。从此,秋生就认定妈妈喜欢甜酒酿,逢年过节就送来一大钵,放下了就逃。   

  雨山洗了脸,看妈妈在煤油炉上做鸡蛋酒酿羹。自从亚亚上了大学,妈妈就只烧那只从上海带回来的三五牌纯铜煤油炉了,这在小城是非常奢侈的。妈妈喜欢雨山,每次雨山来家,我就油然想起那句俗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那年,听说我要保送上大学了,妈妈忽然泪眼婆娑。   

  “你爸爸一直昏迷着,”她抹着眼泪说,“我是医生,心里明白一切都完了。你爸爸却忽然睁开眼,盯着我,渐渐地眼里噙着一汪泪水。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培养萌萌上医学院,培养亚亚上理工大学。他脸上浮出一抹微笑,两滴泪水慢慢地向两边挂下来。那年你们全班保送进师范,我打心里反对。你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愿去也得去。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觉得我对你爸爸食言了。现在你上的虽然是师范学院,可和医学院也近了,我可以向你爸爸交代了。”   

  土改那年冬天,爸爸在同事家多喝了点酒,和妈妈一起回家时,突然翻倒了。我和亚亚赶到医院,妈妈扑在爸爸身上,已经哭得连声音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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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如果爸爸还在,他该多高兴呵!”   

  “我去买只鸡,”妈妈破涕为笑,“再买瓶葡萄酒,庆祝一下!”   

  “还有事情和你说呢!”我拿出一张班篮球队的合影,合影里我作为非正式的球队政委也蹲在前排,“妈,仔细看看他,印象如何?”   

  妈妈端详了一会儿,忽然转脸瞅着我。我的脸蓦地涨红了。   

  “你的男朋友?”   

  “妈,你还没说你的印象呢。”我撒娇地搂着她。   

  “挺帅的,有气质,有风度,看得出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萌萌,你还挺有眼力嘛!”   

  “妈,你的眼力也不错呀!妈,他要来看您,住几天,然后和我一起去大学报到。”   

  “你怎么不早说?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够到家的。什么时候来?还有照片吗?你的照相簿呢?都拿出来,我再看看!”   

  我拿出照相簿,一张一张找雨山,妈妈逐张评论着,还要我从头细说和雨山的交往过程。我从传来雨山妈妈去世消息的电报说起。   

  “你怎么能这样!”妈妈打断我的话,“他妈妈去世了,你不劝他回去,反而逼他划清界限,不回去奔丧。他没钱,你写封信来,我会寄钱来的嘛!不管怎么说,妈妈就是妈妈。”   

  我和妈妈辩论起来。我们老是辩论,每次也都是不了了之。   

  看妈妈烧饭做菜是一种享受。她动作优雅、简洁,不慌不忙,然而效率惊人,就像在手术台上做手术。鸡蛋酒酿羹一会儿就做好了,一人一碗,我们围坐在堂前的餐桌前吃起来。   

  “萌萌,你信里总是说鸣放鸣放,鸣放些什么呀?”   

  “我们外语系好像也鸣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你叫雨山说吧,他们中文系才热闹呢。”   

  雨山说了几个《 宋彬彬外传 》的精彩片段。这种精彩的人物速写是妈妈最喜欢听的。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妈妈果然来劲了,笑得乐不可支,“我们医院里也有这样的人,不过是男的。以为自己是党员了,什么权都抓在手里,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板着脸孔教训人,好像他就是真理。其实呀,业务上什么也不行,哪个病人落在他手里都倒霉。灯塔脸孔,形象极了!到底是名教授,果然有水平!”妈妈忽然盯着雨山,提醒道,“雨山,这种风头,你还是少出为好。昨天,书记让我去参加一个政协鸣放会议。我说我没有什么可鸣放的,总不能叫手术台上的产妇等我陪别人鸣放回来再生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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