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就像一个作贼的人被人用探照灯钉在那里一样,满脑子都是糨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杨远,我要杀了你。”林武放下胡四,慢慢站了起来。门口站满了人,林武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回去,这里是我们弟兄三个的事儿!”吼完,旋风般冲了出去。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抱起胡四就冲了出去:“车呢?胡四的车呢?”小王似乎是吓傻了,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胡四的裤腰:“在他腰上挂着。”一个胖子顺手摘下了胡四的车钥匙:“我开车。”
林武冲了出来,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支军刺,我认识那支军刺,当年我曾经用他钉过黄胡子的手。
我一怔,把胡四给了旁边站着的几个人,转身冲林武冷笑一声:“什么意思?跟我玩命?”
林武猛地把菜刀砍在墙上,提着军刺进了单间:“有种你给我进来。”
我的热血又沸腾起来,想跟我玩儿野的?那我就给你点儿颜色看!我打了胡四不假,可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先打了我的傻子弟弟!我杨远的弟弟不是被人用来发泄的!我昂首走了进去。林武站在墙角,手里的军刺闪着幽冷的光,他冷眼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杨远,我不想跟你废话了,人你已经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你说呢?”我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少跟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他妈的才废话呢,没想好你拿把刀想要干什么?耍无赖?”
“杨远,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白眼狼。”
“来吧,”我掀开衣服,露出肚皮,“往这里捅,不捅你是孙子。”
林武猛地举起了军刺,我以为他真的要捅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捏紧了拳头,我想等他冲上来的刹那将他摔到地上,然后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我杨远还保持着血性,我们老杨家还有顶梁柱,我们老杨家的人是不可以被人随便欺负的。那一刻,什么弟兄感情,什么江湖义气,在我的脑子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我要为我弟弟出这一口气。没想到的是,林武把军刺举到半空,猛一闭眼,当地一声把军刺插到了桌子上:“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了!”
我没有犹豫,上前一步将军刺拔了出来,重新递到他的手里,冷笑道:“怎么害怕了?来吧,捅我。”
林武掂了掂军刺,反手把它摔出了窗外,玻璃“咣”的一声碎了,留下一个参差的口子,裂纹犹如闪电。
我笑了,笑得有些轻蔑:“林武,你他妈真不是男人,刚才当众拿造型,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你就熊了?”
林武的脸涨得比猪肝还紫,嘴唇不停地哆嗦:“你行,你是个很可怕的人,我惹不起你,你走吧。”
“你让我走我就走?”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那时候我怎么跟个地痞一样,“我还没喝酒呢。”
“你自己慢慢在这里喝吧,我走了。”林武一侧他巨大的身躯,闪身出了门。
“哈哈哈哈,”我放肆地笑了起来,“外面的,给老子上酒!”
外面没有一丝声响。我狂笑了几声,突然像被人捏住嗓子似的卡住了,我怎么能够这样?!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全身猛然一阵颤栗,鸡皮疙瘩也出来了,监狱里胡四每一次去接见我的情景,刷地掠过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看见胡四迎着我走来,迈着他特有的八字步,一步一步像只鸭子那样晃过来,背景是漫天大雪……我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悲哀,连骂自己一声的兴趣都没有了。杨远,你不是人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曾经将心捧给你的兄弟呢?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子,扭转身,疾步冲了出去,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被我撞散了,咕咚咕咚倒了好几个。冲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林武在后面喊:“把枪给我收起来,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谁也不许插手!”我知道这一定是胡四的手下想对我采取行动,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这都干了些什么呀,刚一出来就打乱了计划,得罪了胡四,对我的将来非常不利!我跑到马路对面打车的时候,看见林武上了停在饭店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脑子突然一热:“林武,等等我!”
林武似乎没有听见,倒了倒车,嗖地把车开上了马路。我怔怔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轿车,感觉自己孤单极了,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淹没了。我站在这里干什么?等谁?等朋友?我还有朋友吗?等我弟弟?我弟弟在哪里呢?我的腿蓦地一软,扑通跪在了马路牙子上,膝盖疼痛欲裂。我把双手撑在地上,像一只狼那里嚎叫了两声,路人吃了一惊,全都站下了,看我的目光充满好奇。喊完了这两声,我的脑子清醒了许多,我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我想去医院看看胡四,我要当面向他道歉,哪怕他像对待一个仇人那样死命地打我一顿。
我冲出门去,推着自行车就走。刚走上马路,腿还没蹁上车子,一辆黑色的轿车就贴着我的身边停下了,林武摇下车窗玻璃,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上来。”我的心咯噔一下,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我把自行车又推回了饭店门口,饭店玻璃门后面站着几个年轻人,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我没好意思抬头。
坐进林武的车,我尴尬地笑了笑:“林武,什么也别说了,先去看看胡四。”
林武不说话,把车开得像飞。
车里的录音机在放着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后来我才知道歌词是这样的:
人生的风景,亲像大海的风涌,有时猛,有时平,亲爱朋友你着小心;
人生的环境,乞食嘛会出头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一杯酒,二角银,三不五时嘛来凑阵,若要讲,博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
是缘份,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呒惊风,呒惊涌,有情有义好兄弟。
唱歌的人沙哑着嗓子,歌声充满苍凉的悲壮,我竟然把最后一句听成了“无情无义好兄弟”,心里很纳闷,他这样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笑话我无情无义,是个白眼狼呢?我彻底糊涂了。林武在医院急诊室门口将车停下,一句话不说,自顾自地下车进了急诊室。我的心空落落的,在车里愣了好久,才怏怏地开门下了车。急诊室门口站着胡四饭店里的几个伙计,大家没有一个理我的,他们甚至都不看我,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孤单地走进了急诊室。胡四像个血人,躺在一张皮子床上,他的脑袋破了,一个大夫在给他缝针。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打的他了,估计我是用了什么东西,拳头是不可能打开口子的……林武默默地站在一边,不时拍拍胡四的胳膊。我忐忑着走到胡四的身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拿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四哥,我来了,对不起。”胡四睁开肿胀的眼,冷漠地扫了我一眼:“你走吧,让我静一会儿。”看着他苍白扭曲的脸,我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什么是悔恨交加?那一刻的我彻底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我放下他的手,拉了林武一把:“你能出来一下吗?”林武跟着我走了出来:“杨远,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能跟我说话,这就证明我在他的眼里还没有彻底变成一个白眼狼,我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糊涂了。”
林武叹了一口气:“实指望你出来以后大家好好交往着,可你这么一来……”
我连烟都点不上了,心虚手也颤,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我知道我错了,我该怎么补偿?”
林武帮我把烟点上,拍拍我的肩膀说:“别说了,这事儿我跟胡四解释,你先找你弟弟去吧。”
这时候我连找弟弟的心情都没有了,心一直在胸膛里面飘着,没着没落。
“你带我去找祥哥,我想把事儿跟祥哥谈谈。”
“找什么祥哥?你怎么好意思跟人家祥哥谈?祥哥跟胡四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跟祥哥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带我去,我必须见他,不然过了这个时候误会就大了。”
“你怎么跟祥哥解释?”林武悻悻地蹲下了,仰着脸看我,“还是我先跟祥哥说吧,”说着,摸出了手机,边拨号码边喃喃自语,“这事儿也不全怪你,胡四应该知道你对你弟弟的那份感情的,他应该好好跟你说话……喂,祥哥吗?我是林武啊,你能不能来'七医'一趟?”那边好象在问有什么事儿,我一把抓过了手机:“祥哥,是我啊,杨远。”董启祥吃惊不小:“你不是还没到期吗?这就出来了?”我说,刚出来没几个钟头,在找我弟弟呢……把心一横,大声说:“祥哥,我把胡四给打了,你赶紧来医院一趟,我当面跟你解释。”董启祥的口气很平淡:“我就知道你会干这事儿,唉,你呀……好,我马上过去。胡四伤得厉害吗?”我说,皮外伤,在缝针。董启祥笑了:“老四这小子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更不对的是你。在那儿等着,我当着胡四的面说你两句,让他消消气,不然以后没法相处了。”
蹲在地上抽了几根烟,胡四包着脑袋出来了,没有看我,冲林武说:“开车把我送回去。”
林武迎上去,绕着他转了好几个来回:“还是先别回去吧,在这里住上几天再说,你不是常说要活得仔细点儿吗?”
我走到他的对面,尴尬地说:“四哥,住几天吧……”
胡四还是不看我,对林武说:“那就住几天,我不像你皮糙肉厚的,我弱不禁风啊。”
林武嘿嘿笑道:“这倒是实话。蝴蝶,帮我扶着老四,我帮他办手续去。”
“杨远,你可真够朋友啊,”胡四终于跟我说话了,“这次过瘾了?”我的心百感交集,嗓子眼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望着他发傻。胡四无力地摇了摇头:“杨远,这下子咱们两清了,我打了你弟弟,你打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我觉得他这话里有话,潜台词好像是我们俩的关系到此为止了……不行,坚决不行,我几乎要把他架离了地面:“四哥,请你原谅我……别说这样的话,刚才我太冲动了,我给你道歉。我把这事儿告诉祥哥了,一会儿祥哥就来了……”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连自己都有些糊涂,胡四沉重地吐了一口气:“我了解你的心情,咱哥儿几个能交往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是不会为这么点小事儿记恨你的,再说,我曾经打过你弟弟,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你这么快就来看我,我也很感动。放心,四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这事儿过去了,咱们还是好兄弟。”胡四说这话的时候,脸一直是侧着的,我能听出里面的不满。我捏了捏他的胳膊,不说话了。
住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我跟林武一起扶着胡四进了病房,胡四的几个伙计想进来,林武不耐烦地把他们轰了出去。刚安顿好,董启祥就来了,先是看了看胡四的脑袋,然后抱了我一把:“够黑啊你,怎么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
我刚想解释两句,胡四说话了:“祥哥你就别提这事儿了,呵,算我倒霉,让自己的兄弟打了。”
董启祥象征性地推了我一把:“赶紧道歉,要不大家跟你翻脸。”
林武插话说:“蝴蝶已经道歉了,老四原谅他了,是不是老四?”
胡四漠然点了点头:“是啊,道歉了,我也跟他道歉了,我的脸把他的手硌疼了,哈。”
董启祥把手在眼前摆了摆:“算了算了,胡四你就是太娇气,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连血都不会流。”
“我是谁,你是谁?”胡四无奈地笑了,“我是杨贵妃,你是李逵。”
“又表扬自己……”董启祥坐下了,“蝴蝶,找到你弟弟了?”
“没有,正在找就出了这事儿。”
“别提这事儿了,没有什么,弟兄们之间闹点儿误会很正常。派人去找金高了吗?”
“还没来得及,牛玉文说他在帮我打听。”
说着话,胡四就歪躺在床上呻吟起来:“我可真冤枉啊……哎哟,杨远,刚才我还在想怎么收拾你这个混蛋呢,一想二子还没找着,这心就软了……二子真可怜啊。林武,你不是有牛玉文的手机号码吗?再打一个问问。老牛这个混蛋整天喝酒,别他妈的又忘了。”林武摸出手机拨了牛玉文的号码,牛玉文的声音很大:“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家了,蝴蝶在吗?让他接电话。”我接过了手机:“牛哥,是我,打听到金高的下落了吗?”
“打听到了,他在威海,带着你弟弟在街上摆摊卖袜子……具体在什么地方不清楚。”
“这我就放心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马上去威海。”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正好我也找他呢……算了,不耽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