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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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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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我可管不了连续剧的台词,要问,去问编剧!”说著,他用手指著李谦。这一来,别说有多尴尬了,大家都望著李谦,又要笑,又要忍。李谦呢,涨红了脸,直著脖子,瞪著眼珠子,鼓著嘴,也不知是在生气呢,还是在不好意思。小双“哎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慌忙对李谦说:

“我不知道是你编剧的,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你!真的,他们干嘛要说两次呢?”李谦可没办法沉默了,他挺了挺胸,一脸的无可奈何,声音里充满牢骚,大声的说:

“我有什么办法?这个连续剧又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我们有五个编剧,第一个就写成了双声带,跟下来的只好援例,这问题我早就发现了,提出来讨论的时候,我们那位编剧前辈对我说:‘小老弟,你省省吧!咱们编一集剧本拿多少钱?每一句对白都求干脆了当,你有多少情节来发展?这么单纯的故事,如何去拖它个一年半载!’好吧,他们拖,我也拖,这对白就成了这个样儿了!”李谦直视著小双,又坦白的加了句:“我这集还只有双声带,你还没听过三声带四声带的呢!”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李谦自己也笑了个不亦乐乎。诗晴最没骨头,先前还护著李谦讲话,现在看到李谦笑,她就也跟著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成了一团。笑,是一件最具传染性,也最能化解尴尬和别扭的东西。我注意到诗尧一面笑著,一面瞅了小双一眼,小双正好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眼光就碰了个正著。诗尧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几分,这种情况下,小双可没办法绷脸,她的脸微微一红,接著就噗哧一笑,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是对著李谦,眼光却对诗尧溜了一转。

“所以我们的电视节目总不能生活化,”她说:“你看,他们演的是民国初年的事,女演员还都画了眼线,涂了眼影膏,病得快死时也照样漂漂亮亮。”

“我们的电视是唯美派!”诗尧说,嘴角却带著股浓厚的、自嘲的意味。“唯美吗?”小双清脆的接口:“我昨晚看到一个综艺节目,有个男演员化装成女的,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腰上系了一条草裙,扭呀扭的出来跳草裙舞……”

“对了,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说得还太文雅了点,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两条大毛腿……”

“哈!”我可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说,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一定就要看,开关者也,可开可关也。”“讲起我们的电视节目,”诗尧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也实在有很多难言的苦衷,我刚回国的时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负、多少计划,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难重重。公司里最看重的是广告客户,什么洗发精、口香糖的老板都是大祖宗,这些祖宗们绝不会去看什么电视乐府,或者自然奇观,他们就喜欢大毛腿,就喜欢草裙舞,就喜欢尖声嗲气的对白。这些广告客户已经够影响进步了,偏偏管得著电视节目的机构又特别多。这个说一句话,那个说一句话,公司全要应付,一会儿男演员的头发太长了,一会儿女演员的裙子太短了,一会儿说暴力武打的节目太多,一会儿又说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这样弄下来,电视节目是动辄得咎,简直不知何去何从。到现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无法解决:电视,到底是个娱乐工具,还是个教育工具?”

我望著诗尧,我这个哥哥,如此长篇大论的发表谈话的机会还实在不多,难得他今晚有这种兴致!我正想也发表几句“意见”,还没开口,小双已经清清楚楚的说了:在水一方6/49

“难道我们不能寓教于乐吗?在高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清苦,家里没电视,我也不觉得。到了这儿,看到你们天天看电视,我也跟著看,觉得最好的节目,莫过于华德迪斯耐的彩色世界!那是娱乐,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画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这种节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节目呢!人家华德迪斯耐做得出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出来?如果有这种节目,我包管广告客户要看,普通观众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说得好!”诗尧激动的往前迈了两步,连他的“跛脚”都没有去掩饰。“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华德迪斯耐?你知道人家为了一个电视片肯花多少制作费?别说我们缺乏一个像华德迪斯耐这样的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在制作费的限制下,在各种规定下,在许多忌讳下,恐怕也没办法行得通!”

“我不懂。”小双说。“拍摄一朵花的绽放,要拍摄几十小时,拍一只蝴蝶的蜕变,要拍摄上一两个月,试问,我们有这种魄力吗?我自己在企划部,我所企划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被否决,太深了,制作费太高了,没有广告客户提供!我想弄一个新闻人物专访,专门访问最深入的问题,别人所不谈的问题,上面说有揭人隐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摄一些有关渔民、盐民、山地居民的介绍,却又要申请入山证,申请批淮,麻烦万状!好吧,我说,作一点类似神仙家庭和太空仙女恋那种纯娱乐性的东西,剧本写了六个月,完全不伦不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

“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烦了,伸著懒腰,她大声的说:“诗尧,你怎么有这么多牢骚?”

“奶奶,”小双温柔的叫:“你别打断他,我听得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电视界那么复杂!”

“你不知道,”诗尧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著呢!刚刚你说李谦写的剧本是双声带,这还是有剧本,现场临时写剧本的事还多著呢!”“哦!”小双的眼珠睁得圆圆的。“那么演员怎么体会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所以了!我们的演员都是天才!”

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扬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

“哎!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的说:“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史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

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

“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炉,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红,还有绍兴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

“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的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

“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的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同公司!”

那晚,大家就围绕著电视的这个题目,谈论了整个晚上,谈得又愉快又热闹,把我那哥哥和姐夫“赖以维生”的“电视”给骂了个一塌又糊涂,而骂得最厉害的,就是我那专学电视的哥哥!最后,李谦告辞回家了,奶奶早已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回房睡觉了。妈妈和爸爸也回房了,诗晴明天还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的睡了觉。客厅里只剩下我、小双,和诗尧,电视还没关,一个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

“小薇,小薇,天衣无缝。”小双愕然的问:“这又是什么歌词?小薇是件衣服吗?”

“别傻了,当然是个女孩的名字。”我说。

小双困惑的摇摇头,再仔细的研究那歌词:

“可以用天衣无缝四个字来描写一个人吗?”她问,望著诗尧。“你如果要这样子去研究歌词,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难道不能写一点好的歌词?”

“谁去写?”“我记得……”小双沉吟的说:“我爸爸生前曾经作了一支曲,他把诗经里的词句改写为白话,写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们为什么不学这种办法来做呢?”

诗尧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

“我能听吗?”

小双犹豫了一下,眼光轻轻的掠过了那架钢琴,诗尧走过去,先关掉了那吵闹的电视机,再走到钢琴边,他揭开了琴盖,身子靠在琴上,他疑视著小双,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如果我得罪过你,我的钢琴可没得罪你啊!”

小双低下头去,悄然一笑。我忽然发现,她的微笑是那么清丽,那么动人的。再看我哥哥那份专注的眼神,那份郑重的表情,我就心中怦的一跳,有种又意外又喜悦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室内是多余的了。悄悄的,我移向门口,室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轻轻的弹了几个音符,我无法离开了,那优美的音浪淹没了我。在门边的角落里,我毫无声息的蜷缩在那儿。“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方’。”小双低语,手指熟练的滑过琴键。“是诗经里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据诗经‘蒹葭’改写的。”然后,她低低的、柔柔的、慢慢的抚琴而歌: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她唱完了,声音袅袅柔柔,余韵犹存。半晌,她没有动,诗尧也没有动,我躲在那儿,更不敢动。她的背脊挺直,面容严肃。依然是一袭黑衣,依然在发际戴著那朵小白花,她的眼睛清柔如水,面颊白嫩细致。钢琴上有一盏灯,灯光正好射在她发际眼底,给她罩上了另一种神秘的色彩,使她飘飘然、渺渺然,如真如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水一方”这支歌,那时,我就有个预感,杜小双,她好像就是歌中那个女子,依稀仿佛,似近还远,追之不到,觅之无踪,真要去宛转求之,她却“在水一方”!而且,是很遥远的一方呢!在水一方7/49



四月间,天气暖和了,雨季已成过去,阳光终日灿烂的照射在小院子里,和窗棂上。五月,天气热了,我已换上了短袖衬衫,而院中的一棵小石榴花,绽开了一树鲜艳的花朵。杜小双是一月初来我家的,到五月中,她已经足足来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间,小双已由一位陌生人变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她的存在,就像我和诗晴的存在一样,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随著时间的流逝,随著夏天的来临,小双的变化也是很明显的。首先,她的面颊红润了,刚来台北时的那种不健康的苍白,已被朱家温暖的气氛所赶跑。其次,她的笑容增加了,很少再看到她板著小脸,一副冷淡和倨傲的表情。现在,她总是笑吟吟的,总是闪著满眼睛的光采,抖落著无数青春的喜悦。再有,她胖了,正像奶奶最初对她所许诺的;三个月之内,要她长得白白胖胖的!她并没有真的“白白胖胖”,仅仅是稍稍丰腴了一些,她看起来,就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小双,每当我静静的注视著她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体会出中国成语的巧妙,什么叫“我见犹怜”,什么叫“楚楚动人”,什么叫“冰肌玉骨”,什么叫“风姿绰约”。无论如何,我仍然不认为小双有什么夺人的艳丽,她只是与生俱来就有份清雅脱俗的味道。这“味道”二字,却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小双在外表上,固然有了许多变化,可是,在个性上,她却依然有她的固执和倔强。就拿她的“工作”来说吧,后来我们才弄清楚,她的工作性质,就是教授一些孩子们弹琴,那家“音乐社”类似一家私人的音乐学校,教钢琴之外,也教吉他、电子琴、喇叭、鼓,和一些中国乐器。教授的地点,在一家乐器店的二楼。他们有间小教室,里面有架蹩脚钢琴。教钢琴这门课,是必须个别教授的,以小双的钢琴和音乐修养,她的学生竟越收越多,工作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她的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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