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也不肯认真去追查,如果不是世子恰巧回宫,你们是不是打算眼睁睁看着言姑娘含冤受屈?”
在春秋记忆里,温墨疏还从没像这样对楚辞说过重话。出于对主子的维护,春秋很想上前辩解,然而思来想去连他也觉得这件事楚辞有错,嚅嗫半天,最终只是摇摇头,郁闷地站在楚辞身后。
对此,楚辞仍是老态度,漫不经心,不以为然。
“殿下以为查案就是找证据、摆证据、亮真相、求公平这么简单?定远王世子是皇上心腹,手中有着极大权力,连一二品的朝臣见他也要低三分头,为什么他只揪出伏在表面的灰尘却没有把泥潭中的砂砾一起抖出?”见温墨疏沉默不语,楚辞好整以暇悠闲喝茶,“这案子牵扯到御医馆、司药库和内务府,真正的幕后主使定然有极高身份与人脉才能安排这么一场大戏,殿下想想,定远王世子都不敢轻易妄动的人物,殿下或者是四皇子开罪得起吗?即便殿下有勇气去刨根问底,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令言姑娘的处境更加糟糕。”
自从有足智近妖的楚辞辅佐后,温墨疏基本上不会费心费力去拆解这些复杂的阴谋诡计,但他并不缺少发觉真相的眼与心,只需楚辞几句点拨,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玄机。
温墨情直接效力于皇帝温敬元,在温敬元心里,有谁的重量能比温墨情更高?这样的人只有三个。
芸妃,连嵩,以及温敬元自己。
看着温墨疏若有所思表情,楚辞觉得自己的苦心说明总算没有白费,挑起慵懒笑容淡笑一声:“事实上这案子查了也等于没查,唐寿忠那几个人不过是早被废弃的棋子,抓不抓、罚不罚有什么用?幕后主谋的真正意图如我先前所说,不过是想借言离忧来挑拨殿下与世子的关系,那么作为第三方的四皇子理所当然不会卖力追查,毕竟这对他而言是坐收渔人之利的好机会;我们再论真正的幕后主使,他或者他们,为什么煞费苦心布一场无人伤亡的局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不管是谁为言姑娘出头,损失在所难免。”
“如果查明真相的人是墨峥,他便会失去让我与世子产生嫌隙的机会;如果查明真相的是我,就会有人在我和言姑娘的关系上大做文章,更有可能逼得我动用某些势力引来皇上警觉;如果查明真相的是世子……那么,我必然有所介怀。”混乱线索在脑海里逐渐形成一条明线,温墨疏倒吸口凉气,心头一阵冰凉。
楚辞耸耸肩:“怎么,殿下终于想到幕后主使可能是谁了?”
迟滞片刻,温墨疏倦怠点头。
“三种结果都能获利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皇上。”
深受百姓拥戴的温墨峥,暗中结交甚广的温墨疏,以及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身为臣子却没什么尊敬可言的世子温墨情,无论哪一个都是温敬元肉中毒刺。
过于惊人的推断结果让温墨疏许久未开口说话,咳声也一阵紧过一阵,放手间,袖口又是一片血色殷然。
“二皇子……我、我去叫高医官过来吧!”春秋看着温墨疏一阵心悸,咽了口口水想去叫人,却被温墨疏抬手拦住。
“别告诉高医官,陈娘那里有药,帮我取来便好。”温墨疏擦去唇边血渍,看着血色深红的袖口苦笑,“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只得看造化了,若是未能完成你的心愿,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楚辞浅浅垂眼:“有澹台神医的续命之药,我定能保殿下到大业初定,不过想要娶妻生子、安享天伦,大概殿下是没那机会了——即便如此,殿下还是执意要与言姑娘在一起吗?”
“我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能与她一起的话,便是弹指间也弥足珍贵。”
“是吗?殿下果真是个无情之人,一边说着愿为言姑娘放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一边又为自己想要的片刻满足欺骗她。殿下就没想过么,当言姑娘还年轻而殿下不得不撒手人寰时,只有一个人孤影相随的冷清后宫中,她要如何捱过漫长余生?”
楚辞的声音清淡平直,毫无起伏的音调听不出是在嘲讽还是在指责,然而正是这样仿若不经意间的话语,于温墨疏来说比最尖锐的刀子还要锋利。
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从没有告诉过言离忧。
“楚辞,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温墨疏哑笑,指着心口时神色寂然,“这颗心比任何人都自私,所以才会做出许多让我后悔不已的事,而现在我想做的就是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就算是要骗她也没关系……这是我从你那里换来的残生,最后一个心愿。”
窗外春风正劲,几声春雷若有若无。
望着渐渐有些阴沉的天色,楚辞半晌无声,一颗牛眼大的蜡封药丸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最后嗵地一声丢进残茶里,回眸一抹难明笑容:“若说自私,我和殿下都是一类人呢。”
※※※
入春下雨是喜兆,意味着风调雨顺、秋日丰收,在以田为生的百姓们庆祝第一场喜雨时,渊国皇宫也多了几许喜庆味道。
“皇贵妃有喜,诸国遣使往来,再加上征军驱敌大胜而归,今年可谓是开门三喜春同临,是皇上顺应天意荣登大统的祥瑞之兆啊!有老天庇佑,皇上的病定能早日痊愈,前朝和后宫可都等着皇上赏喜呢!”
一连数月都被药味儿充塞的御书房终于有了几缕新鲜空气,看着第一场雨后澄静如洗的碧空,温敬元心情出奇地好,蜡黄脸色也好转许多,负手在御书房外悠闲散步,一边听着赵公公说些好听的话,一边计算这一年多来自己立下多少伟大功绩。
一年,仅仅一年,先帝时被耽误的边陲战事在他果断决意下连连获胜,已经多年不做供奉的青岳国也老老实实恢复如初,就连一直以来都以敌对姿态存在的州外诸国也纷纷遣使入渊,一时之间,从腐败奢靡中复苏的渊国风光无限。如此情况下就只差稳定内政、册立储君,偏在他为后继无人越来越焦躁时,凰仪宫传来皇贵妃龙玥儿身怀六甲的喜讯。
温敬元实在无法不为自己的幸运感慨,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为他安排好的,似乎他本就该坐上这皇位,本就该是万民称颂、流芳百世的英明渊皇。
不过,仍有些事、有些人令他不悦,总认为那些人或事消失无踪才算完美。
“丞相大人,今儿皇上心情好,您陪着走走?”赵公公含笑吆喝声让温敬元收回忽冷忽热的目光,回头看去,一身素白近乎刺目的连嵩负手走来,阴柔面庞隐隐有股纤尘不染的仙气。
或者说,妖气。
“昨天吏部尚书送了四箱新鲜贡蜜到我宫里,烦请赵公公带人去取一趟,那东西甜腻腻的我吃不惯,不如交给膳房留作食材。”连嵩支走赵公公,跟在温敬元身边缓缓散步,略带弯曲的纯白发梢卷在指间,与碧色扳指松垮缠绕。
抬眼望了望外宫方向,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微翘,连嵩细细眯起眼眸:“定远王世子突然回宫扰乱计划,这是微臣事先就预料到的。不过微臣还是有些意外,怎么也没想到世子竟会在那种情况下与二皇子冲突,看来那位神神秘秘的言医官,比微臣预料得更有价值。”
第152章 人心难测
温敬元淡淡看眼身旁难以捉摸的心腹谋臣,不着痕迹皱了皱眉:“温墨情这么一插手,朕就没机会看到二皇子暴露他的势力了,实在可惜。”
“可惜什么?皇上不是得到更重要的信息了吗?”连嵩笑笑,和煦春日平添几分阴冷,“四皇子不善谋算,为人处世经常草率莽撞,得罪人几乎是家常便饭,若不是有君子楼少主之一君无念辅佐,他又怎能成大气?臣早就劝过皇上不必理会四皇子,只要二皇子不倒,楚辞不倒,那么四皇子身边就算再多十个君无念也没用。眼下皇上应该在意的人除了二皇子外就剩下定远王世子温墨情,虽说他处身江湖,对朝廷的事似乎没什么兴趣,可皇上万万不可忘记,君子楼对朝廷一向抵触多、亲近少,谁能保证他温墨情不是君子楼派来捣乱的?”
“朕当然知道他不可靠。彼时他夜闯青莲宫大开杀戒,正是先帝垂危而未殁时,一个不把皇帝放在眼中胆敢滥杀宠臣的人,朕能倾心交付吗?”
温敬元当了二十多年王爷才登上帝位,隐忍脾性常人难及,平日里是极少表露感情的,但在谈论起温墨情时,那双总是锐利精明的眼中难以掩饰厌恶与畏惧交杂的光泽,一丝一缕,尽收连嵩眼底。
不急不缓把玩着扳指,连嵩仿佛对温墨情其人并不当回事:“温墨情的确是个烫手山芋,得他可事半功倍,信他却又无异于养虎为患,皇上能用他的同时加以防备,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手腕。这次温墨情回宫让臣颇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药方一事只追查半路便自觉停步,既是给了自己后路,也是给了皇上一个可掌控他的把柄。”
温敬元站定,表情半信半疑:“他有什么把柄?你是指言离忧?”
连嵩点头,苍白唇角弧度森然:“没错,正是言离忧。原本臣以为温墨情只是钟意言离忧,或许会为她做些考虑;及至他与二皇子在铅华宫对峙,臣陡然发现,言离忧对温墨情而言不仅仅是个令他心动的女人,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恐怕已经深到足以用来要挟温墨情的地步。”
温墨情或许对言离忧动心一事,温敬元不是第一次听连嵩提起了,他也曾明里暗里注意过、试探过,结果始终模糊不明。反复回忆温墨情回宫以来所作所为,温敬元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望向远处的眼神若有所悟:“连丞相让朕务必找借口把言离忧留在宫中,又让周医官给她下毒,为的是试探温墨情并挑拨他与二皇子关系。当你把计划道来时朕还有些不解,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破坏的是他们二人关系而不是四皇子,现在朕总算明白了,连丞相目光广远,居然早就考虑到日后皇位争夺之时温墨情的归属问题,相比之下,朕确实是目光短浅啊!”
“皇上过奖,臣惶恐。”
温敬元对眼下情势尤为满意,是而没有注意连嵩乏味语气,又说了些其他前朝事情后便急着离开,留下连嵩在御书房外的浅草小路间笑意莫名。
“连大人。”温敬元走后,赵公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
“赵公公辛苦了,最近总是劳你东奔西走,实在抱歉。”连嵩没什么诚意淡道。
“哎呦,连大人可别跟奴才客气,要不是芸妃娘娘和连大人提拔,奴才怎会有今日?”赵公公笑容谄媚,乌木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这几天皇上盯得紧,有谁往连大人那边去过都吩咐奴才记着呢,芸妃娘娘那里也不例外。昨日皇上还特地叫来内宫当值的侍卫询问,十句里有八句都冲着连大人和娘娘,连大人可得小心着些。”
连嵩冷笑,抬脚碾碎一株刚钻出地面的嫩草:“皇上多疑,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何况我与娘娘又有同乡这层关系?火烧青莲宫后有许多朝臣以为皇上公正无私,大把大把的折子从未断过,其中有多少是参奏我和娘娘的,恐怕皇上早就数不过来了。”
“那您看娘娘那边……”赵公公带着询问之色。
“有赵公公从中传话,我又何必亲自到凤欢宫?以后,还是要请赵公公多多关照呢。”
“连大人又客气了,替娘娘办事那是奴才的荣幸,他日娘娘稳坐东宫、连大人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别忘了给奴才一个善终就行。”卑躬屈膝熟练地说着常说的话,赵公公等到白如鬼魅的身影走远才抬起头,可弯惯了身子似乎抬不起来了。揉揉笑得发酸的两腮,赵公公一脸苦笑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别人:“谁能信得过谁?谁能倚靠谁?在宫里想活下去,不就得见风使舵吗……”
无辜受到牵连的风骤起,赌气般卷着地上灰尘四处飞散,飘飘摇摇落在无数宫殿地面。
“有五六年不见春风这样大了,前几日才栽下的月季倒了大半,剩下几株也是半死不活,看得人心疼。”锦贵人拿着金丝剪刀细细地为月季花修剪枝桠,身后不远处言离忧不知在想些什么,凝眉表情似是十分烦恼。放下剪刀回头看了看,锦贵人掸去衣角灰土走到石桌边:“言医官在意绢妃娘娘的事么?”
言离忧轻轻点头,疲惫得挤不出半点笑意:“昨天早晨天阙殿的小宫女来看过我,说这几天绢妃娘娘每天都派人去天阙殿请殿下,殿下不来她便一封封送信过去,那点儿不该有的心意就快闹得人尽皆知了。”
“娘娘的性子本就偏执难劝,那年遇到二皇子后一直念念不忘,时间一长就积累成心魔,根本不肯理会旁人怎么看待,哪会轻易放弃?只是为难了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