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在人来人往、充满世故人情的醉风雪月楼中,初九远比同龄孩子更善于察言观色,从她见到碧笙那天起就隐隐发现,这个与碧箫姐姐相貌相同的另一位姐姐并不喜欢她,有时还会在她提起红莲姐姐时露出嫌恶表情。孩子终归是天性善良,初九一直把小秘密悄悄埋藏在心底,努力讨好任性的碧笙姐姐,可结局实在让她伤心。
碧笙姐姐没有告诉干爹干娘就把她带走,临出门时还特地避开下人耳目,显然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是跟谁走的,至于之后莫名其妙与异乡人起冲突,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有这么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存在吧?
初九不能透彻猜出碧笙打算,但她明白,这时候她必须果断逃走,否则等待她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经年累月的苦工给了初九一身好耐力,攀上茅房从棚顶逃走后,初九按照记忆里印象拼命往回跑,眼见道路越来越熟悉,心里的紧张感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逃出牢笼般的喜悦。
“小妹妹,这么着急是在找人吗?”一声低柔询问,有高大身影挡住初九去路。
初九收住匆匆脚步抬头,脸色瞬息惨白。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轮廓深邃,皮肤白皙,显然是霍斯都族人。初九向侧面迈了一步,试图从小巷狭窄缝隙中钻过去,谁知那男人体格高大却十分敏捷,略一弯腰便把初九抱起,笑吟吟表情里找不到任何阴霾。
“不听话会被长辈教训的。来,我带你去找那位姐姐——不可以乱喊哦,哥哥我生气起来可是非常吓人呢!”
悬殊的力量差距让初九乖乖闭嘴不敢吭声,咬着牙关眼看碧笙一步步接近。
“人已经交给你,后面的事再与我无关,该怎么对外解释就按事先约定好的说,我不想节外生枝。”碧笙似是不敢与初九对视,低低说了几句后,忍不住询问,“你不会对她怎么样吧?”
男人依旧笑得阳光直爽:“怎么可能?绮罗只是想请这位小妹妹去作客,不会伤害她的。”
“没事最好,我只知道与言离忧沾上关系的人都要遭殃,能让她在霍斯都帝国生活远离那妖女,也算是一桩幸事。”
初九一直默默听着二人对话,及至此时才明白碧笙是在针对言离忧,登时小拳头紧握,用力向碧笙砸去:“坏女人!你才是妖女!你喜欢姐夫,所以想害红莲姐!坏女人!”
碧笙没想到初九会突然爆发,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拳,捂着脸上一块红印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概是担心碧笙一怒之下会打回去,那男人急忙抱着初九转个身后退半步,慌张摆手:“好了好了,我这就带她走。”
初九两只小手被那男人攥住挣扎不得,眼见碧笙愤恨表情相距越来越远,气哼哼地张嘴在那男人肩头咬下去,换来一声倒吸凉气和苦笑:“小妹妹,你怎么跟阿猫阿狗似的咬人呢?我不是坏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男人腿长步子大,走路速度相当之快,说话间已经奔到河边偏僻渡口,扛着初九踏上一条小船。将初九轻轻放在角落里又递去几颗甜枣子,见初九仍然警惕气恼地望着自己,那男人颇为纠结。
“呐,小妹妹,你可以叫我萨琅哥哥。等下我们开船去沥州,到了沥州还要坐马车再走上几天,之后我会带你去见一位很漂亮的仙子姐姐。那位仙子姐姐会在霍斯都帝国给你找一个很好的人家收养,一定比在渊国过得好,所以……所以不要再咬哥哥了好吗?很疼的!”
萨琅天生一副落拓亲切之气,加上刚才始终从碧笙手下保护着初九,是而初九对他说不上厌烦、圆圆眼珠骨碌碌一转,初九反倒打起眼前和气男人的主意。
“萨琅叔叔,你也讨厌红莲姐吗?不然为什么要帮碧笙姐欺负我?”初九眨着两只大眼睛,可怜模样叫人心疼。
萨琅眉心带着忧郁:“叫哥哥,不要叫叔叔,我有那么老吗?我比你的红莲姐姐也大不了几岁啊!”
初九固执摇头:“你不告诉我,我就叫你叔叔!”
“好了,知道啦,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就告诉你。记得以后要改口不许叫叔叔!”顿了顿,萨琅露出清和面色,眸子里荡起追忆的柔和光芒,“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她,正相反,我蛮喜欢她的,虽然没见过几次。呐,小妹妹,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的红莲姐姐是我的妹妹,堂妹,只可惜她离开家太早,我都没有时间和她好好相处,而她现在……她现在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堂兄。”
许是那语气里带着的微微伤感被初九捕捉到,方才还很不满的初九渐渐安静下来,仰着头,干干净净的眼眸看向萨琅:“那叔叔为什么要抓我?你抓了我,红莲姐和姐夫都会着急的,如果找不到我,他们还会很伤心,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都说好了不叫叔叔……”萨琅叹口气,表情愈发沉黯,“小妹妹啊,不是我想要为难离忧——就是你的红莲姐姐。我抓你是为了逼她回家,如果她不回家,以后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懂吗?”
“很糟糕的事情是指什么?”
初九的追问让萨琅忽地陷入沉默,眼眸里的光泽也渐渐消退。过了许久,萨琅才勉强笑笑,用力揉了揉初九头顶:“很糟糕,非常糟糕,是世上最让人悲伤的事情。”
些许忙然后,初九忽地眼圈发红,抓紧萨琅衣袖小声道:“红莲姐……会和姐夫分开?”
“嗯。”某种莫名情思攻陷了萨琅,蓦地抱住初九瘦小身躯,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离忧她……她必须回来,如果太久不回家……她会死。”
河面无波,小舟稳行,载着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年纪的两个人悠悠行去。
与此同时,数封加急信件正在大渊各地向不同地方送去,有人看见驿路上满头汗水的信使,也有人看见天边飞掠而过鸟雀,但此时并没有人预料到,大渊乃至整个中州,即将陷入更加猖狂的烽火狼烟之中。
这一切,与生死不明的青莲王有着莫大干系,但就如温墨情安慰言离忧时所说,即便没有青莲王,这一天迟早要来到。
谪仙山顶,轮椅中的童如初膝上放着平整信纸,目光淡淡望向吱嘎吱嘎转动的水车。
“霍斯都帝国的野心,大渊接连几代帝王昏聩,所有一切都必然导致如今结局。不过天道总会留下契机,小情他们会不会是改变结局的关键棋子,我们只能静坐等待了。楚扬——”
草地上,面无表情的冷峻少年低低应了一声,躬身拾起被风垂落的信纸,抬头,却见那双总是透着亲近和蔼之色的眼眸漫过一抹锋利。
“去信告诉钟钺,让他不要再忙着找钧白。你们两个尽快去小情身边,一定要保护好他和言姑娘,绝不能让他们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第287章 乱世仓皇
“胃疼?”温墨情放下书卷,抬头瞄了言离忧一眼。
言离忧摇头,一脸倦意:“不是,有些恶心,刚才油腻吃太多了。”
听到回答,温墨情盯视言离忧半天,而后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温热手掌轻轻贴到言离忧小腹上。
恶心,干呕,讨厌油腻,这些的确是怀孕的症状,不过言离忧十分确定,这是不可能的。用力推开温墨情手臂,向后靠在他怀里,言离忧淡淡叹息:“别做梦,哪来的孩子?那晚……沐大侠送你的贺礼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吻着言离忧柔软耳垂,温墨情唇瓣微挑:“生气了?我只是不想这么早要孩子,现在局势动荡、世道混乱,我不想我们的孩子一出世就看见漫天烽火杀戮。等到这一切平息时我们再——”
“行了你,我什么时候为这事生气了?”言离忧抬一脚踩在温墨情脚面上,舒舒服服地汲取他怀中温暖,“我知道,战事一起你就做好打算去沙场迎敌,你这天字第一号忠勇士兵哪能落于人后?不然我们就不用连家都不回直接赶去北陲了。只是这雨天实在捣乱,一连下了两日,想要赶路都不行,是不是把你憋坏了?”
“没人吵、没人烦,整日有你在身边伺候,何来憋闷之理?不过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承认,我在说谎。”
又是一阵翻来覆去的笑闹,为死气沉沉的客栈平添三分生气。
接到北陲戍边军被青岳国精兵反戈相向的消息后,温墨情当机立断决定折返奔向北陲。无奈天公不作美,才走到一半就开始天降大雨、瓢泼不停,驿路上满是泥泞积水,根本无法行进,更别提近道小路了。迫于无奈温墨情只得选择在客栈停留,每天看书舞剑调戏言离忧打发时间。
尽管人不能赶往北陲,温墨情却并非毫无动作。在争得楼浅寒同意后,凡是北陲附近正在执行任务的乱雪阁杀手们纷纷放弃任务,全部奔向北陲戍边军营,虽不能力挽狂澜解救被围困的戍边军,几次刺杀下来却也让青岳士兵又气又怕,根本不敢忽略后方对戍边军展开围剿,夜皓川与戍边军将士暂时性命无虞。
“凌郗这会儿一定也在往回赶,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大雨困住。上天保佑夜将军不要出事,那样好的人,应该长命百岁才对。”
“战火一起,能活过战乱的有多少人?”温墨情不知是在问言离忧还是在自问,语气里难免三两份慨叹感伤。少顷,温墨情拉着言离忧坐到桌旁:“现在南边有二皇子和楚辞、无念他们坐阵,又有云将军指挥调度,一时间霍斯都帝国大军攻不进来;北陲情况相对而言更加危急。不过只有我们两个过去毫无用处,再高的功夫,面对成千上万的军队也是白白送命。”
凭温墨情的才智,自然不会向她求取建议,言离忧知道他肯定有所安排,是而并不追问,只拿平静目光与他对视。
果然,温墨情早有打算。
“大渊常备军不多,最精锐的部分都困在帝都等候皇命调遣,这一部分暂且搁置。我想尽可能发动江湖各门派麾下弟子,毕竟他们都有功夫在身,上了战场战力倍增,远远超过青岳或者霍斯都国的士兵。不过这些与朝廷没什么恩怨的江湖人习惯自命清高,总认为与朝廷有所关系就是利欲熏心,想要发动他们并不容易,究竟能召集多少人马,目前我也没有底数。”
很早之前言离忧就懂得,江湖是个特别的存在。
那些身负武功的江湖人士不愿受律法约束,因着闹事能力太强,朝廷也不太愿意与他们发生摩擦,主要以安抚为主,所以那些江湖中恩恩怨怨导致的命案往往会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掉。久而久之,江湖人士们便形成了一种观念——朝廷不敢管他们,朝廷是无能且昏腐的,与朝廷扯上关系的人,不是为了名誉就是为了利益。
这样一群人总以替天行道、铲奸除恶为目标,却不知许多时候他们自己才是最不公正的,便如上次不少门派到醉风雪月楼围攻她,最后不也是说明白道理和疑问后,那些人一声不吭怏怏散去了吗?行侠仗义,重的是感情,理性自然而然被放到后面,真想要发动这些人的话,必须从情入手,以理为辅。
言离忧呆呆沉思许久,说出来时却不是太有底气:“跟他们摆大道理好像没什么作用。不是都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我倒觉得把情放在理之前或许效果会好些,毕竟都是义气当性命的人。”
温墨情耸耸肩:“这种事我做不来,交给沐师兄好了。”
“也对,你和碧箫在外人面前都不喜欢多说话,不像沐大侠那般结交甚广、八面玲珑。对了,碧箫和九儿还在定远王府吗?上次君老板有意让九儿卷入战事,我一直很担心她。”
提到碧箫,温墨情稍作沉默,而后语气故作清淡:“府上乱成一堆,谁也抽不出时间照顾九儿,所以碧箫让碧笙送九儿去了安州王员外那里。至与碧箫……现在应该在去往安州的路上吧。”
定远王府因定远王的死乱成一团,送走九二没办法中的办法,但言离忧不明白,这种时候碧箫去安州做什么?碧箫走了,谁来照顾瘫痪的温墨鸿?
不等言离忧狐疑发问,温墨情已经给出答案。
“碧箫去追碧笙了——根据我们找到的线索推测,碧笙很有可能早就与连嵩暗中勾结,那晚袭击你和父王并抢走免死诏诬陷于你的人就是碧笙引来的。”
温墨情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言离忧以为他在开玩笑,直至他深邃目光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丝玩笑之意,言离忧才慌了神,起身踉跄倒退。
凳子倒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也因剧烈撞击险些倾倒,退到墙角无路可退时,言离忧重重靠在墙上。
“害死父王的人……是碧笙?有必要吗?只因为你没有选择她?”胸口吸入的凉气让言离忧浑身发抖,惘然之余,又有种慌乱涌上心头,“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