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如果那年在柠河边我没有救你,如今定不是这番光景。”
“我还是流浪街头的乞丐,你继续做你的小公子,这样么?又或者许多年前我就被人打死、饿死了。”
连嵩一声轻笑,格外慵懒。
“我也好不到哪里。其实那次我是打算跳进柠河里淹死自己的,看见你被人围着踢打,发现原来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于是便断绝了求死的心……说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在利用你啊!倘若你是为报恩才随我到现在,真的是被我骗惨了呢。”
“一顿饭,还不至于以性命相报。”
孤水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已在近处的山巅,莫名地挑起从不会微笑的唇角。
“要说理由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是不想看你独自一人。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山风凛冽,刮来的都是生硬冰雪,割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连嵩把脸面埋在无风无雪的臂弯里,忽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何必问理由原因?这世上混沌糊涂的事情太多,只要过得舒心就够了,就好比常人愿为之付出的亲情爱情,他永远无法理解。又譬如蓝芷蓉跨越两世的遗恨,在他眼中分明是可笑之极的举动。
爱也好,恨也罢,那些常情,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渺不可及。
“到了。”
身子一轻,连嵩被慢慢放下,在孤水的搀扶下缓缓直起身子。
“这就是雪山之巅?”环视空旷的巨大冰洞,连嵩哑然失笑,肆意而微带戏谑,“早说过,什么玄冰棺,什么神迹,不过是骗人的谎言罢了!即便世上真的有那些东西,又怎会给我这种重罪弥天的恶人?孤水啊孤水,你到底有多傻,竟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言跋山涉水背我来这里……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之……”
说到后面,又忍不住开始剧咳。
连嵩本就对什么雪山之巅有玄冰棺的传说半信半疑,按理说就算没有也不至于太过激动,却不知为何,当他看见冰洞之内空无一物,更没有救命希望时,他蓦地涌出一股恼火。
似乎,还有几分酸涩。
纵是一路走来从未提起,他却是知道的,冰冻至极的北海,高耸的冰川雪山,对孤水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地方。
孤水的伤口尚未痊愈,冒着性命危险辛辛苦苦背他闯到此处,难道就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谎言吗?!
笑声愈发嘶哑,歇斯底里,回荡在空旷冰洞内更显苍凉。
“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再傻……”
笑到最后,抵住眉眼的指缝间,滴水迅速成冰。
孤水许久没有开口,看着令得希望破灭的冰洞些许呆滞,末了一声叹息,眼角三分自嘲。
“那就死在这里好了,这么大一座山给你陪葬,总衬得上你的野心了吧?”
纵不能以天下为殉葬,好歹也能得世间最纯洁僻静之处安息,总好过那纷扰红尘、不休兵戈,也远胜起伏无止的恩怨爱恨。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干扰,若愿意,便可当做亘古长眠的天地棺椁。
回头时,孤水恰好看到落在地上的冰珠,又是一阵愣怔。
他也会哭?
为了谁?
心里沉睡已久的那种感觉再度袭来,恍惚又回到那一年的柠河畔边,回到满天星辉耀眼的夜晚。
那时,他也是这幅表情,明明笑着,却能看见他眼中泫然欲泣的寂然表情。
孤水长出口气,淡淡苦笑:“罢了,没有就没有,左右不过是个死,我陪你就是。”
“你要陪我一起死么?”咳了两声,连嵩抬头,垂着眼冷笑,“既然不是忠犬,没必要惺惺作态,你死在这里又没人会歌功颂德。滚吧,你的任务结束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那样恶毒绝情的话,孤水听过不止一两遍,哪一次都比这次更加冷酷无情,不过都是对别人说的。
对他,连嵩总是意外地有耐性,没脾气。
所以孤水轻而易举地听出了连嵩恶毒言语后说不出口的话。
“都说了,这次轮到我任性,高兴不高兴,你只能服从——不满的话,那就杀了我。”
平静走到冰洞内,孤水将披风铺在地上,起身指了指,口气罕见地强硬:“老实坐着,我四处看看。”
连嵩动了动唇瓣,垂头丧气走到角落坐下。
低头时,一闪而过的微末干净笑容,应该没有旁人发觉。
夜色将至,山风呼啸,北海冰山之巅将会发生多少故事,同样没有外人能够知晓。
※※※
在青岳国偏安一隅的小屋内,仰面眺望北方的中年男人合上手中书籍,无声叹息后摇摇头,将视线重新落回空荡荡的房间之中。
“我没有告诉孤水,玄冰棺其实藏在山巅冰洞的冰层之下,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运气能发现。神医一脉从夜昙公子到医仙舟不渡都是怪人,设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格局条件都有用意在其中,我不想毁掉前人心血。另外……”
挠了挠头,曾被孤水唤作师父的中年人又叹口气,朝着案上灵位苦笑。
“嵩儿所作所为罄竹难书,是否要救他我一直很矛盾,毕竟他是孤水最尊敬也是最重要的人。这样做,也算是给自己一条退路吧——我终是不忍心看那两个孩子孤孤单单的,到死也没个朋友。都是上天赐予不幸命途的家伙,他们的结局,就让上天做决定好了。”
拂去灵位上一点灰尘,中年男子默默鞠了个躬,面上竟有几丝怅然及歉意之色。
“夫人当年将嵩儿托付给在下,可惜在下没能引他走上正途,以至于他心生魔障,掀起了这一场波及整个中州的战乱浩劫,所幸有人阻止了他,没有让他身上罪孽更加深重。日后夫人若是在九泉之下与嵩儿母子团圆,希望夫人莫要怪他,那孩子只是太寂寞了,夫人辞世后,他根本无法面对那么多残忍对待。不过嵩儿应该不会再痛苦了吧?有孤水在,只要他们彼此支撑着,总算能寻得一两分活下去的意义。”
自言自语总要有个尽头。
在房内站了许久,那中年人终于起身离开,走前仍不忘将一盒精心装好的碎石放在灵位旁边,随手关好连嵩曾居住过的房屋门扉。
连府已然荒败,而今只有这个教人习武的男人还会来这里,替连嵩保管两样重要的东西——母亲的灵位,以及翡翠原石敲碎后残留的石屑。
而原石里的碧绿翡翠,许多年前就被打磨成华美的翠玉扳指,永恒地束缚在那个人纤长手指上。
那是连嵩这辈子,收到过唯一,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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