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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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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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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