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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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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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他妈的!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幸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啪啪啪啦的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父狠狠地打: 

      “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呵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的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爬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尔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浆糊校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弯、枪、刀、剑、矛、盾、斧、钠、朝、鞭、铜、挝、生、叉、把头、绵绳套索、打。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砸基础。 


      关师父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钢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河,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皇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好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暧,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 

      “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 

      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父眯嘁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父,“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 

      “什么词?忘词啦?嘎?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 

      “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娜娜,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 

      “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蓦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不好了!” 

      好景不常。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彻末、戏衣、箱杠,随呼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映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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