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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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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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一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没我,我没你,无一幸兔。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鲜红而多皱褶,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格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喂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颌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蹩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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