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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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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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
  书房门推开,香探头出来。
  我先安了心,她还不必卧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讯。
  〃我。〃我迎上去,〃我回来了。〃
  〃大雄!〃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她问。
  〃谁说的?〃我反问。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说,〃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着谎,〃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
  〃小小意气,别把事闹大。〃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别太儿戏。〃
  〃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我说,〃我跟她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愠怒,〃你不欢迎我?〃
  她说:〃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当然欢迎你。〃声音是非常温柔的。
  我已经想定了,我决定在她这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
  香雪海说:〃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经说过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自然变得潇洒,不再计较。
  我这次来,跟以前完全不同,这次是全心全意的。
  〃来,〃我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让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个这么简单的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第十章 
 
  她并没有多问,当日我在她家中吃饭,饭后我们在书房闲谈,她很高兴,把她〃初恋〃的故事告诉我。
  他是一个书记,业余教网球。自尼姑学校出来,香雪海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于是便颠倒起来,拿零用钱买花给他,送小礼物,写情书,到他校门去等他……直到他结婚,她失恋了。
  〃那年我只十四岁半。〃
  她把那个男人的照片翻出来,是一个身材瘦削、貌不惊人,约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么,不是说是网球健将吗?〃
  香耸耸肩,无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说,〃爱上了爱情本身,胡乱找个对象加以发挥。〃
  〃但我当时是真心的,〃香笑,〃他结婚时我眼睛都哭肿了,瞧,为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双方说不到三十句话,所以我把这些照片永远留着。〃
  〃日后你会不会用同样的口吻讥笑我?〃
  她凝视我,〃会。这个傻小子,有婚不结,跑来这里做些无意义的事。〃
  我委屈地说:〃是你亲口邀请我的。〃
  〃那时以为你的未婚妻别有所恋,你了无牵挂。〃
  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不必顾忌这么多,但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后来我就开始野,得到父亲的支持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几乎认识了全世界的浪荡子;跳舞、派对、狂欢、耍乐……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断了腿骨,那次是这一只。〃她拍拍大腿。
  〃喂,不可以把耍乐那一笔轻描淡写的带过。〃我抗议,〃玩了多久?〃
  〃十年!〃
  〃哗。〃我叫出来。
  她用手支着头,猫样的双目注视我,长发仍然似缎子一般。我怜惜地想,不是周医生亲口地告诉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病入膏育。
  〃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女人。〃她说,〃在这十年当中,我起码有三次险些儿结婚,一次是个伯爵,另一次是个登徒,最后是一个糖厂继承人。〃
  〃我不算?〃
  她很认真,〃你不算。〃
  〃怎么会爱上糖厂继承人?〃
  〃到他的厂房去参观,整个厂的空气弥漫着糖粉,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放到嘴里一尝,都是甜的,于是恋爱了。〃她眨眨眼。
  〃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对人生认识的?〃
  〃经医生诊断,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她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哀伤,〃于是沉淀下来,但人们仍觉我嚣张,你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我。〃
  〃医生那里……〃我问,〃真的?〃语气断续。
  〃大雄,你可以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认真。〃
  〃不难理解,〃我蔑视说,〃我总比你那个初恋情人高明一点,你这个滥爱的女人。〃
  她大笑起来。吃药的时间到了,护士进来侍候她,随即嘱她休息。
  我与护士悄悄谈一会儿。
  护士共有三个,每人轮一更。周医生每隔一天出现一次,而病人已有许久不在公众场所露面。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资产问题。
  我无话可说,凡事分轻重,此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我看着时间,已经是深夜,七小时后,我原应做新官人,娶凌叮噹小姐为妻。
  但是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
  叮噹会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苦海孤雏〃中的夏维咸小姐,未婚夫在结婚那日溜走,于是她终身守着破烂的婚纱,在古屋中钻来钻去……
  我要警告叮噹一声,总不能够让她一个人步入教堂结婚。
  于是拨电话找叮噹。
  她的电话响极没有人听。活该,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听电话的。
  我立刻打给赵三,他的号码正忙着。我又找孙雅芝,女佣人答:〃孙小姐今天晚班拍戏。〃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太痛苦了。我浑身冒汗,爽这样的大约,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如置身客西马尼园中。
  我擦一擦额角的汗,再找赵三。
  他来接电话。
  〃是大雄?〃他笑,〃紧张得睡不着?〃
  〃听着,赵三,你要为我去找叮噹,告诉她,婚事告吹了。〃
  他一怔,〃是大雄?你确实你是大雄?〃
  〃婚约吹了,我明天不会出现,赵三,帮个忙,替我去取消一切。〃
  〃你人在哪里?大雄,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失踪一段时期。〃
  〃大雄,你有没有搞错?婚礼还有六个小时就举行,你叫我去取消?你以后不打算见叮噹?〃
  〃我只能说这么多,我要挂电话了。〃
  〃你疯了,大雄,我赶来看你——〃
  我已经放下话筒,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为了香雪海,我不会这样做,但为了只有这个秋天的香雪海,这样做是值得的。
  我一直没有睡,坐到天亮,这上下怕叮噹已经知道婚礼无法依时举行,她会不会哭闹?抑或要杀死我复仇?或是一怒离开这块伤心地?我造成她心灵上这样大的创伤,自己也不好过,但我只看得见近身的眼泪。
  终于十点钟过去了。我颓然垂下头。
  完了,与叮噹这一段是告结束了,但是与香雪海又没有结局。我鼓起勇气,掩饰苍白的心,站起来,走出书房。
  赵三他们迟早会缉我归案,我与香雪海要找个地方躲一躲。
  周医生来的时候,我与他商量。
  他说:〃我不赞成病人离开这里。〃
  〃医生,我们可以聘请你在别的地方照顾她。〃
  〃我这里有别的病人,也走不开。〃他很表歉意。
  〃我怕别人骚扰我们。〃
  〃那么搬到我的别墅去,我有层复式洋房,在西贡,你们可以到那里去住。〃
  我想一想,也好,〃谢谢你,周医生。〃
  〃西贡的景色跟利维拉差不多,你们会喜欢的,我很乐意这么做,别客气。〃
  〃我同香小姐去说一声。〃
  我迎面碰到护士,问她香睡得好不好。
  护士苦笑,〃现时她的一般机能都凭药物控制,无所谓好不好。〃
  我难过得半晌作不了声。
  香刚刚醒来,周医生为她诊视。
  十一点钟了,叮噹是否在咆哮?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马上要开始,叮噹或许会买凶杀我,一个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往往会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来。我将脸埋在手心内长叹一声。
  周医生跟我说:〃她今天很愉快,关先生,别墅那边我会马上去通知下人。〃
  我与他紧紧地握手。
  他与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过得高兴一点。
  我跟香雪海说:〃我们要搬家。〃
  〃你最多主意,要搬到什么地方去?〃香微笑。
  〃你是否信任我?〃我吻她的额角。
  〃自然。〃她的眼睛闪了闪。
  〃那么,叫佣人收拾好,跟我走。〃
  〃大雄,你最多诡计。〃她轻轻地说。
  中午我们吃过饭就离开。
  我吩咐佣人,如有人前来查问,就说香小姐外游,而且,他们要记得,根本没有见过关大雄这个人。
  周医生的别墅清淡雅致,内部的色调采用一种明快的浅灰蓝,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间,但设备完美。
  主人房非常宽大,落地长窗足有两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贡湾,帆船点点,相当怡人。我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但香雪海却很留恋这一切。
  她说:〃周医生很会享受的。〃
  日子无多,留恋也是应该的。
  我黯然转过头去。
  我们带来了司机及女佣,当然,护士也跟着。为了避人耳目,干脆用周医生的车子。
  希望叮噹与赵三不要来追踪我。寻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现,自然会站出来,避而不见,当然有极大苦衷,还去翻他出来干什么?
  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希望他们明白体谅,我实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最痛苦的是现在,我心受煎熬,喉头如火烧,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与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与叮噹在一起,我闭上双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我一不敢狂歌当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郁在体内,形成内伤。
  我把时间简单地安排一下,每天饭后我们坐船或在沙滩上散一会儿步,到附近镇上溜达,带些海产回来。
  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贝,又有一次,买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风光像那玻利。〃香说。
  她的精神很差,这点我在初识她时早已发觉,但双眼却似不灭的火。
  伊仍然穿着黑色的衣物,多数是棉纱外衣加一条宽裤子,一双帆布鞋,粗心的人会以为那个贵妇在此度假,谁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们也谈到生死问题,很隐约地说几句。
  她承认开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后就习惯——〃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的结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说:〃一百年前,人们死于肺病、麻疯、瘟疫、痢疾、霍乱、破伤风、水痘、麻疹、伤寒、甚至肺炎、肠胃炎……此刻死无可死,全体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么滋味,甜酸苦辣一起来。
  越了解得多,越是爱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她说,〃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绝。在以前,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现在……〃
  她说得很对。
  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说:〃许久之前就爱上你。〃
  〃多久?〃她很有兴趣。
  〃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对不相干的人,无爱也无恨。〃我停一停,〃但那个时候,忙着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认,现在一切都两样了。〃
  〃因我活不长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要找关大雄,警察也来过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进了屋子后,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
  我无言。
  〃还有孙雅芝。〃管家说,〃她很好,温言叫我们说出来,但我们发誓没有见过关大雄先生。〃
  〃很好。〃我说。
  〃赵三先生也来过。〃
  都来了。
  〃赵老太爷也派人来说项,并且瑞士那边的管家也说有陌生人查问过关先生。〃
  我狠心地说:〃你们没见过我,知道吗,从来没见过我。〃
  〃是,关先生。〃
  〃不要打电话来,可能有人装偷听器。〃
  我实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骚扰。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么权入屋大肆破坏?艺术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为,世人对他们的容忍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确无法与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种恃才傲物的狂态令我难以忍受,我宁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并不美丽的女人。
  因为叮噹连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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