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后的硖关战场，血腥地狱一般惨不忍赌。
佟峰早派了百多名布衣兵士收拢天朝将士的尸体，直忙过三更天，才草草的将部分尸体罗列堆放在战场边缘之外的一大片空地上。等佟峰郑重念过祭文，祷告上天后，就地架了几处高台柴木将尸体成批火化，烧不净的焦骨便混杂在一起分别装入早已准备好的白袋中，自有专人将其送回阵亡军士家乡的亲人手中。
火光冲天中剧烈跳跃着的刺目幽亮照在不远处收尸军士的苍白面孔上皆是悲痛沉寂，耳边的劈啪爆响在寒夜中亦是分外刺耳。
痛的，又岂是硖关之外！
远处令人毛骨悚然的风啸声，仿佛撕杀惨叫一般仍回荡在硖关染尽血污的城墙上。漠北派出的近百人在城头警惕寒箭的保护下高举着火把清理乱尸，亦有专人小心在城下早已冻结凝固的血潭中翻寻着被尸体淹没的漠北勇士。每找到一具便仔细包裹好，拉摇着城墙上放下的绳索，不多时，便被吊上了城墙，和其他尸体一一摆放在硖关内的校场上。
曾经谈笑的黝黑面孔如今在火光影射下依旧棱角分明，却僵硬冰冷的再没了生气。血肉模糊的奋勇无畏迎来的却是亲眼所见的背叛，刺眼的将旗，苏将军的重伤，一切混杂在一起，没人能说出是什么滋味。四周沉寂的令人窒息，只一股压抑的怨气伴着悲痛徘徊在胸腔内却无处宣泄。
本就昏浊的月光，风过云遮，暗淡了所有。
将军府内却是明显的躁乱，除了巡查职守的副将，数位将军、亲随纷纷聚集在卧房门外的院落中，仔细听着房内的声响，不时皱眉来回走动。
硖关初战，漠北将士在苏宁海的指挥下不但抵挡住了天朝的深夜突袭和紧连的迅猛攻势，更是在那种令人寒怵的情况下挺立城墙之上，激发出所有将士的热血斗志坚持到天朝退兵。一切的一切已是颤心奇迹，只是此时，又该如何是好！
正沉闷压抑着，房门轻响，一位上了岁数的军医刚跨出来便不知是第几次的被急拉到一边紧围了起来。
“苏将军醒了没有？”
“苏将军眼睛能保住吗？”
“苏将军现在怎样了？”
众多急切询问弄的本就紧张的军医更是慌乱，连连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苏，苏将军失血过多还在昏睡，目前有些低烧，至于左眼……左眼……虽未伤主体……可能不能完好如初还要等……等苏将军醒过来……”
军医越说越磕巴，众人却越听越急噪，“苏将军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这个，还不好说……”
一片压低声音的粗骂骤然而起。
“现在已是军心动荡，苏将军若再不醒这仗还怎么打！”
“火速派人回燕京禀报……”
“封锁消息，就说苏将军已经醒了，先稳定军心……”
“马上派人去天朝军营探听动向……”
“加强警备……”
老军医看着眼前众多高大身影含怒的阴沉面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缩身僵立在争论中，生怕引了火星。
正乱着，院内却急跑进两个兵士，喘着在为首的几个副将耳边说了什么。
嘈杂声骤然而止，几人生怕听错，互相对望却都是茫愣，直到那两名兵士又低声急述了一遍，这才猛惊醒过来，急忙向议事厅大步奔去。
* * *
第 108 章
往日里嘈杂忙碌的议事大厅，此时伴着寒夜中的沥沥细雨竟是难得的静寂，连虎爪铜盆内压了暗火的碳木亦悄无声息的散发着令人困倦的暖热，只偶尔一个明闪又瞬间暗了颜色。
黑服劲装的挺拔男子在这灯火通明中正抱臂伫立在大厅中心的偌大沙盘一侧，盯看着其中密林的各色标记。明灯映在掩了情绪的冷俊面孔上沉稳威仪，深不见底的漆黑目中精光暗涌又瞬间平淡的寒潭一般没了波动。
闭目深吸口这含了雨气的湿寒，缓缓吁出。再睁目，将眼前隐现着硖关全貌的沙盘上已无人顾及的歪斜几处仔细插正，这才抬眼看向恭立在门边一干略带了狼狈的副将、参军。
“古须云……”
平淡的语气没有疑虑更听不出惊怒，几个副将忙各自急想着再补充些说辞，见太子已转身走到铺了虎皮的上位稳稳坐下，紧上前两步分立在沙盘两侧，亦有人下意识遮掩着染了血污还未换过的破损战袍。
“是，殿下！”
“当时城墙上军心浮乱躁动，天朝趁隙破门攻入，城头也翻入无数敌兵，苏将军亲率将士奋勇杀敌却被乱箭寒刃所伤……”
为首禀告的副将尹泰追随古谚多年，深为古家不平，却也无法面对古须云的背叛。此时太子面前硬着头皮继续叙述战况，又恐苏宁海的重伤令太子迁怒古谚，心情复杂的竟如乱麻一般，本就黝黑的面孔早已闷出一层细密的油汗。
“而你们……也乱了分寸！”自取过手边飘渺薄雾的苦香热茶，燕昊轻轻撇着茶沫却并不沾口，只探究的雷厉目光向众人挨个扫视过去，让人心底漠明一紧。含了水腥的凛风顷刻间肆意而过，将墙壁上数张本无一丝褶皱的平坦地图带了起伏，惹的透纱明灯内的烛心在这静寂中也终忍不住一声轻啪，清楚响亮的如在耳侧。
“古谚被释兵权押禁燕京，本宫知道你们心中不平，对古须云的‘背叛’更是虽恨尤怜。此时战场撕杀生死之间，怨气横生却无从发泄，难免心思躁乱……”
一番话将众人心思说的透彻又带了体谅，众人心头一阵酸热，双眼竟隐约带了雾气。
“但你们的身后，不仅仅是皇家和古家，更是数以万计的漠北百姓！” 燕昊重重放下手中热茶，语气已带了威怒斥责。
“为将者，忠其主善其职，浴血抗敌只为家国！千万百姓依赖着你们抵抗外敌，可你们却沉陷在古家的恩怨不平中忘了你们的职责。一场战争的胜利，靠的是什么？粮草、军备、天时、地利更是人和！如今军心浮乱，一个失机便是社稷之祸，更是百万生灵涂炭。你们身为漠北的骁勇猛将，本应稳定振奋视为兵士表率，可看看你们自己，哪里还有沉着冷静、处乱不惊的样子！”
迫人霸气浑然天成，金石之音句句重砸在众人心中已是震荡。想着苏宁海的临危不乱，浴血中仍高纵士气，耳边尤响起‘我北国男儿，神勇无畏！满腔热血，只为家国！’的憾天怒吼，心中自愧愈是难以自制的热血沸腾，一撩战袍已纷纷狠跪了下来。
“臣，知罪……”
冷眼看着眼前低首的众人，直过了半晌燕昊才平缓了语气双目微眯直看向为首一人。
“尹泰……”
“末将在！” 尹泰听着连忙拱手一礼，声音大的自己都觉得浑身一颤。
“你可看清那人确实无误便是古须云！”
“……回殿下，当时古……当时……那人离城下尚远……末将……末将并未看清他的相貌！”尹泰越说越惊，隐约明白了太子的意思，细想下更觉得干系重大，已是一身冷汗。
“并、未、看、清？”
风掠楼角，铁马叮当。
淅沥碎雨中，厅内静的诡秘。
燕昊缓缓站起身来，盯着失措的尹泰，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黑瞳中一丝摄人寒光已瞬然而发。
“好一个并未看清！一人，一旗，远远看着便乱了军心……若那旗上绣的偌大‘燕’字，你们难道也认定本宫就投靠了天朝？”声音霸道，一干副将、参军听着这略带了嘲讽的冷寒猛醒过神来，心中惊粟已煞白了脸色连忙伏身叩头。
“殿下……臣不敢！臣万死！臣万死！”
“万死！……怕是不够！”一声冷笑轻不可闻，墨黑赤绣的锦袍上暗龙狰狞而动，带了泥浆的沉色战靴从众人中间大步走过。
“从此刻起，严密封锁硖关防线，没有本宫手谕一概不准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门外照壁前的灯影里却已不知何时黑鸦鸦站了数十名猛壮勇士，一色带了水雾的黑服寒甲，腰刀铮铮。见太子跨出厅门，雪亮的马刺在湿漉漉的粗糙石板上猛得一踏。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顷刻间，将军府外排山倒海般的高呼已在这怒吼般的炸响中顺势而起，伴着肃杀风啸响彻硖关内外，震荡起伏的连绵不绝。
厅内，热血莽汉早已惊楞了所有。
* * *
“再说一遍！”梓魈猛起身，已是一声呵问。
“是，主子！漠北太子已到了硖关，此刻硖关内正震天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昏暗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几乎燃尽的半截红烛在纱罩内轻晃两下映在阴寒幽目中，深不可测的皆是沉思。
“监军大人，佟峰将军请您过去。”一声急报混杂着细弱雨声和巡营军士的紧促脚步一同从帐外传来，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左看，右看，没人……我溜……
第 109 章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示意贴身侍卫将烘烤在炭火边上的衣袍取过穿好，仔细束紧腰带清了眉目，这才披上油衣一掀帐帘迈了出去。
帐外湿冷的让人禁不住猛一个激灵，梓魈下意识看向飘洒雨雾中的硖关方向，“燕昊……力挽狂澜？”脸上闪过一丝阴寒笑容，轻一挥手已转身领着几个护卫向中军大帐稳步走去。
一路火把通亮，照的细雨如丝般闪亮。两个副将刚从大帐内出来，见监军大人过来忙谨慎着上前行礼，梓魈略微寒暄几句进了大帐却见佟峰正皱着眉头站在大面地图前出神。
“佟将军何事如此发愁？”暗自思量着将湿漉的油衣扔给侍卫，待侍卫转身出帐佟峰已大步过来忙请着梓魈位上坐了。
“监军大人，漠北太子已到了硖关！”
早知有此一说，梓魈淡笑着点点头，自取过手边新呈上的热茶撇着茶沫却并不说话。
没有预料中的反应，一时帐内沉寂下来，只听得外头雨声刷刷，佟峰倒不知如何将话继续说下去，正想着说些难处，却听着一声漠问淡淡响起。
“佟将军，我军为何首战损失惨重？”
“监军大人……”心中猛的一沉，佟峰已被这不似斥责的平缓语气弄的猝不及防乱了思绪。
“因为硖关城高石坚，易守难攻！”梓魈径自说着，看着佟峰不断变幻的脸色心中冷笑。
“是！是！” 佟峰强稳着心神，陪坐一旁紧张的如坐针毡。
“苏宁海为将多年，深知这一点，如今看来一切准备更是皆为重守而轻攻。若他指挥下去，我军的损失势必要比初战更加惨重！强耗下去，漠北未必吃亏。”
佟峰莫名一颤顺着梓魈的思路连连点头，梓魈却放了手中暖热缓了缓语气，“若漠北能出城而战……”
“……让漠北出城而战！” 佟峰起身在帐内走了两步，思索良久才闷出一句，“……难！”
梓魈听着鬼魅一笑，“难！苏宁海指挥是难上加难！……可若是漠北太子指挥，未必就难……”
不知不觉间将话题转了回来，佟峰一愣，喉结轻动着脑中却隐约有了光亮。
“望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可佟将军既为国之栋梁，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梓魈慢说着略一沉静看向满面凝重的佟峰，眼中瞳仁越发黑的深不见底。
“苏宁海的重伤致使硖观军心此刻虽是浮乱却被仇恨支撑着，硬碰硬自然不是最好的选择。可若等这股仇恨平淡，新将军接管硖关，硖关军心依旧不稳，漠北更不敢贸然出战，我军也只能再次面对硖关的城高石坚……代价恐怕依旧惨重，到那时佟将军即便攻破硖关，朝中难保不有人说些风凉话。”
佟峰浑身一僵，慢扯着盔甲领口，心中自然清楚‘风凉话’的可怖后果，汗已渗了出来。
“但漠北太子的到来，事情便有了变数！”
梓魈眼中不知何时已现了一丝阴寒霸道，声音不自觉的冷沉下来，“漠北太子因袒护古谚被漠北皇帝一度禁足东宫，后又在燕宏的震怒下被收了主政权，加上漠北数个皇子暗中蠢蠢欲动，几个全力支持燕昊的重臣又因古谚之故被贬官罢职，远离燕京……漠北太子的地位已有了动摇。”
话已说的不单单是带兵打仗、行军布阵，更是深不可测的皇权政治，佟峰直看向梓魈灯影下刀刻般清晰的五官，猛然间竟觉得此人原是如此的深不可测，心中陡的袭上一阵说不上由来的不安。
仿佛感知了那视线，梓魈自失一笑，拿起手边已温了的满盏茶缓缓沾了一口。
“如今苏宁海重伤，无论漠北太子是被派来监军或是替掌兵权，赶在这个非常时候，他都势必负起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