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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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山村(上部完)-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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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啥。他安慰自己,都是缘,缘尽了还是未尽,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要靠上天的安排。  
  可是他的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时间一分一秒挨过去,终於,屋裏的铜锣当地响了一声,爷爷读圣旨般抑扬顿挫念了句“月至中天,开墨揭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接著一张白毛毛的宣纸从门缝裏飘出来,落在地上,被月光照得惨亮惨亮。  
  秋儿的喉咙已经干哑得能冒出火,但他还是高声念了句“收监”,把纸捡起来平举在面前。那纸上用黑黑的浓墨写了四个大字:  
  “伍玖壹三”。  
  秋儿看清那几个字后,一道惊雷在他内耳道裏轰地炸响,仿佛要把他的脑袋活生生从正中劈成两半,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所有东西都长出翅膀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向他飞过来、飞过来……  
  他瞪著血红的眼,把那四个字又看了一遍,“伍玖壹三”,再看一遍,还是“伍玖壹三”,清清白白的,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差。  
  这时屋裏传出一声厉喝:“孽畜!还不快念!”秋儿猛地回神,全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照规矩,他该念完“收监”后再把纸上的数字念一遍,然后就能退下去充当爷爷的口信了。可他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喉头咕噜咕噜的,像溺了水一样。  
  他死死盯著那四个墨字,它们一只只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兽劈头盖脸扑过来。  
  “混账东西!你要气死老子麼!”屋裏的声音又拔高了些。  
  秋儿全身过电般一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扑通一声跪下去,用头撞开爷爷的门,手足并用向裏爬,一边爬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爷爷您饶了他罢!爷爷您饶了占祥!”  
  昏暗的屋内,仅两只鲜红的蜡烛燃著,照亮了案几上一尊七彩斑斓的神像,供的是一条银身金鳞的大鱼,尾宽如扇、须长五尺,栗子大的眼球像夜明珠一般亮,端的是副仙风道骨的好皮囊。  
  梅爷盘膝闭目坐在案几后一张蒲团上,枯黄苍老的脸被烛火映得血红,煞是狰狞。他听见秋儿闯进来,豁地睁开眼,勃然大怒道:“孽畜!此等圣地是你能闯进来的麼!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你方才已经犯了大错,难道还想做出扰乱神灵的丑事麼!”  
  秋儿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磕头,前额一下一下撞在清灰的石板地上,发出沈闷的咚咚响声。嘴裏不停喊:“爷爷您放了他罢!您放了他罢!”  
 
 梅爷气得浑身发抖,指著秋儿骂:“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孙子!梅家没你这种孽障!”  
  秋儿洁白的额上已经鲜血横飞,血印砸在地上,将那片石板砸出一片斑驳的猩色。可他浑然不觉的痛,像个上了发条不知疲累的傀儡。  
  梅爷拿秋儿没办法,两根枯瘦的手指抖抖指著他,沙哑地说:“秋儿,我的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已经被妖人迷惑了心智,要速速警醒才好。你们之间的那些丑事,难道我不明了麼。我已经留尽了情面。他打死村民、打伤李叔的小儿子李员良,理该论罚,你向我求情,我准许了;他妄图逃走,理该论罚,你向我求情,我准许了;他一把火烧了粮仓,理该论罚,你向我求情,我准许了……这回我是说什麼也不许。这是天意,秋儿,神灵挑中了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他的命尽了,你们的缘分也尽了,回头罢,莫要再执迷不悟。”  
  秋儿惨惨笑了:“说什麼神,说什麼天意,您真把我当那些愚昧的村民麼,根本没有神灵,您才是这一切苦难的根源罢!爷爷,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您心中有多深的仇多浓的恨,我只有一个念想,我唯一爱过、也将用一辈子去爱的人正受著苦。我曾经欺骗了他,毁了他,我的余生都将在惶惶的不安和良心的折磨中度过。如今我想陪著他,跟他一起活下去,用我一生的光阴去赎罪。这微弱的愿望也不得实现麼?以前我告诫自己,让这一切成为宿命,成为神旨,闭上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就算是神,也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爷爷,您已经毁了自己的儿子,如今想连亲生的孙子也一起毁了麼?”  
  梅爷的脸上露出极度吓人的表情,惊恐地四处张望,像是怕刚才的话不慎被神灵听去了,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吹胡子瞪眼地喝道:“胡说!你个混小子,竟说出这种辱蔑神灵的大不敬语,你是想把整个村子陷入灾难麼!若是神灵知道了你怀疑他的存在,我纵使有回天之力也无计可施。我白白养了你这麼些年!”  
  秋儿笑得更惨了,额上的血一道一道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爷爷,您还在自欺欺人……”  
  “混账!”梅爷一拍桌子站起来,展开双臂,伸长脖子,睁著血红的眼向天花板上的屋梁望去,歇斯底裏吼道:“苍天在上,吾神显灵!我没有这不孝的孽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绕了他的狗命,莫要让我梅家绝了后。我当誓死效力於您,愿您造福我子孙后代,兴我一脉之气,旺我一脉之丁,重振河山,更待来日!”  
  这时秋儿突然爬起来,飞快向角落冲去,一把抓起墙边矮架上供著的千年古剑,搁在脖子上,悲怆地喊:“莫让梅家绝后?呵……那您该知道,梅家的后,就要绝在我这儿了。我和他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这就去找他,先杀了他,再断了这梅家受诅咒的血,一了百了,万事清净。”  
  那把古剑隔了千年,仍像刚刚开刃一样,薄如蝉翼,凉似冰雪,周身蒙著层淡淡的青光,稍一用力,就在秋儿玉璧般的颈上拉开一道血口,腥暗的液体流进剑身的血槽裏,化作一道红线淌下,为它穿越千年的凛冽杀气平添了抹艳丽。  
 
 秋儿笔直站在门口,眼神冷冷的,已经没有了感情。那件素白的长衫上绽开几朵火焰般的花,在暗淡的烛光下泛著青乌的黑,衬得他像地狱的修罗,煞白的脸,猩红的嘴。  
  梅爷指著秋儿,半天说不出话:“你……咳咳……”他剧烈咳起来,肺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也只有在此刻,他才像个真正的老人,有血有肉,同所有其他老人一样,在残酷的岁月面前低了头。  
  “来人!”梅爷喊道。  
  秋儿笑了:“爷爷,您该了解我。我是个软弱的人,但一辈子总有那麼几次,一颗软弱的心硬起来,它会比最坚硬的石头还硬。”他又加了几分力,血从血槽裏溢出,嗒嗒滴在地上。  
  几个近旁的男人听到响动赶来,穿过大堂,还没迈脚进屋就被眼前景象唬得愣住了,谁也不敢再动一动,只能大眼瞪小眼呆呆站著,支支吾吾说了两句:“少……少爷……”  
  梅爷咳嗽完了,扑通一声颓然坐倒在地上,耷拉著脑袋,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阴狠,一双眼像鹰隼一般,比刀子还锋利。  
  秋儿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眼前这个人,他还是从骨子裏怕他,如果不是最后一丝信念支撑著,他会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跪下,说他错了,请他饶恕自己的年幼无知。可他不能放弃,他坚持,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死。放弃了,就什麼都没了,这世上少了一个林占祥,也多了一个行尸走肉的梅知秋,在余下的漫长岁月裏过暗无天日的地狱生活。  
  梅爷看出少年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动摇,呵呵笑了,慢慢站起来,说:“秋儿,我的孙,你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的,不该的。我今日暂且放过那妖孽的狗命,神灵却不会。他会遭天谴,会因为逃避上天的旨意苟活於世而生不如死,天真的我儿,你以为他活著,你们就能快活地在一起麼。不,他会愈加恨你!恨你阻拦他的死,恨你延长他在这世间的痛苦。浮生若梦,你只是做了场不切实际的梦,他是你梦中的梦。我儿,终有一天,你会醒罢。我等著那一天。”  
  梅爷捡起写著墨字的宣纸扔给一旁呆若木鸡的村民,说:“带少爷去上药,再找个自愿的替死鬼,不论是谁,立刻拖出来按供品处置。不过……”梅爷看著秋儿,眼裏冒出恶狠狠的精光,“若是没有一个自愿去替死的,那就休怪我无情,再容不得你得寸进尺。他的命,我要定了。”  
  秋儿猛一抖,那把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月过中天,它的光芒更清冷了,像一汪无波的死水。  
  山村静悄悄的,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一只比黑夜还黑的猫从巷子裏窜过去,肉垫子没有一点儿声音,像个幽灵。  
  同样黑糊糊的海滩上,一行人沈默地走著,打著幽暗的灯笼,把影子拖得老长。他们的脚步声被潮水吞没了。沙滩尽头,一排破屋静静伫立在那儿,像队佝偻著背的小老头儿,皱皱巴巴,又干又瘪。  
  不知为什麼,中间那个穿白衣服的总是走不稳,摇摇晃晃几次都要摔倒,亏得旁边的人扶著,否则怕是要一头栽下去。  
  终於,那行人来到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外,走在前头的男人抬脚一踹,那扇门就在吱吱哑哑的呻吟中崩成一地碎片。  
 
 林占祥睡得不安稳,他梦见了很多许久不曾梦见过的东西在身边飘来飘去,他伸手去抓,一个也抓不住。淡蓝的月光下,他斜飞的浓眉紧紧皱著,眼皮一跳一跳。屁股上方腰脊凹下去的暗影中,黑糊糊的烙印若隐若现,像浮雕一样凸著四个楷体字“伍玖壹三”,这是他的编号。  
  嘈杂从遥远的地方海浪一样推过来,推过来,最后真的变作了一束巨浪铁锤般直直砸在他身上,痛,浑身都痛,哪儿都痛,骨头快散架了。他想抬手去挡,却动不了,他的手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吊在背后,筋肉绷得像拉满的弓,血管长蛇般一条条游出来,蜿蜒在劲韧的皮肤下。  
  嘈杂声越来越大,撞击著耳膜,发出嗡嗡的巨响。他吃力地睁开眼,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几个男人将他从角落裏抬出来扔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板上,见他半天没动静,又抬脚去踹他。人群中有个少年,白色的衣服,模糊的容貌是那麼漂亮、那麼熟悉,他拦住那些人说:“行行好,别打他。”  
  林占祥完全醒了。他的手果然被捆著吊在背后。一排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面前,几只红色的灯笼将他们衬得像阴间索命的厉鬼。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厉鬼,是这间屋子裏所有人的噩梦。哪天一不留神,命就会被这群人索去。  
  只有一个人,一个少年,白衣服,额头和脖子上缠著白色的绷带,他拿温柔的眼神看著自己,这眼神像水,只有世间最多情的人才会拥有,它带著些淡淡的愁、淡淡的伤、淡淡的苦。  
  林占祥偏过头,不去看这眼睛的主人。他的心早就硬的跟石头一样,最利的斧头也劈不开。  
  所有的人鱼都惊醒了,他们嗅到灾难的气息,一个个手尾并用向墙角爬过去,缩成团挤在一起。  
  林占祥看见林继宝从对面的黑暗中慢慢爬出来,手中紧紧攥著一只磨尖了的铅笔头,周身的肌肉剑拔弩张。只要有人对大哥不利,他就会立刻从后面扑上去,将铅笔扎进他的心窝子。  
  林占祥狠狠瞪了林继宝一眼,张了张嘴,用口形说:滚回去,别他妈冲动。林继宝委屈地咧咧嘴,趴在地上不动了。  
  秋儿呆了半响,直到有人从后面推了推他才回过神,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用沙哑的声音念道:“月过中天,闭墨收监,无灵为圣,有灵为先……伍玖壹三,收监,呈堂,出供。先圣灵验。”  
  林占祥无声地笑了。舌头虽然没了,声带还在,他的嗓子裏发出呵呵哈哈的气音,两只眼死死盯著秋儿,越笑越开心,直笑得唾液鼻涕流了满下巴,喉咙呼哧呼哧的差点喘不过气。村民木讷的脸上,一双双狡诈的小眼睛裏浮出恐惧的色彩,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不远处的林继宝捏著铅笔愣愣趴在原地,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林占祥笑完了,仍然死死盯著秋儿,张开嘴,一字一顿,无声地说:我终於等到这一天。  
  秋儿的身体晃了晃,一股腥甜的液体从食道涌上来,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又吞回去了。  
  他把纸叠整齐收好,问:“有谁愿意代他出供?”  
  林占祥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似乎在说:你他妈这是什麼意思!  
  秋儿紧紧咬住牙,闭上眼,又大声问了一次:“有谁愿意代他出供?”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鱼都向后挪了挪,挤得更紧了。  
  林占祥又笑了。  
 
 这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人群后方冲出来挡在林占祥面前,揪住秋儿的衣摆,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不出所料,那人是林继宝。秋儿的泪水瞬间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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