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春他不知道这些事吗?”
“都是不说罢了,自是心中有数,很难说没人在算计。”
我太了解穆怀春,也许他厌恶、憎恨,但始终他会选择自己的路,“他们两个一个爱极了闲云野鹤,另一个喜欢淡水江南,我知道他们都清楚自己想要的归处是怎样的,而不是那种为了别人的人生摆布自己人生的人,我们拼命并不是为了改变这个江湖,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这条路是不会走错的。”
“说着为了自己其实还是为了某些人。”他忽然眯着双眼,几乎是恶狠狠的看着我,“骆福如,你可不要死的太早了,否则我绝对把你从坟里挖出来。”
我脑袋里还闪现着自己被他绑在马上左颠右甩的样子,马车就平缓的停住了,卫小川唤着马夫却没人回应,掀帘一望却见邵爵就在马前,车夫却不在了。见邵爵好好站在这里,我心里本有些激动,卫小川却在前挡住我,并不肯让我出去。
“你回来了,那穆四少呢?”
“他把那些人吸引走了。”邵爵回着话,却是看着我,冷蓝色的月光下我能将他看的真切,他握着剑的低垂的手却止不住颤抖,肩头有几处刀伤,从伤口可以看出来仅是普通刀剑留下的皮肉问题。我终于松口气。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直看着我,“他很平安,稍后就会回去,小福,你下来。”
“不行!”卫小川抬手将我挡住,刀锋已经笔直的探出马车,“邵爵,你如今背叛师门,变成逃亡人,就不要再拖她下水了。”
我说:“没关系。”卫小川吃惊的看着我,我轻松的笑笑,“我是邵爵明媒正娶在苍崖门山中娶走的夫人,他想我下车我就现在下车。”
卫小川一把拽住我,“他还是蛮空的爪牙,今晚根本就是想引走穆怀春,骆福如你不要再轻易相信这些人,难道这个江湖世道害的你还不够惨?”他用刀指着我,“你不能出去,我要你留在我身后,一步都不可以动。”
此时此刻如果穆怀春在他会说什么,一定会假装凶悍的说:你动一下脚趾头我就揍你。如果是骆生一定会赌一口气:死丫头你要是敢出去就别回来找我了。可这一次不管是谁开口我都要出去。
我说:“你要不让我出去,要不直接杀了我吧。”
他吃惊,嘴唇里还含着话,那表情是怪我蠢笨,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刀被他插在车壁上,只留刀把在车内。我下了马车,原本想留几句话给穆怀春,但想了想还是兀自摇头,只说:“我没事。”就这样跟着邵爵走了。
拐出几条街,邵爵一路都沉默,很久才开口说话,他说他这几日察觉城中蛮空派的弟子渐渐增多,这才去城南古刹避一避,不想众人担忧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回我才真的不想和你说话了,你吱一声,哪怕是受了伤,我好歹心里有数,你快死了也留句话,我也不用操心,要是知道自己死在哪头,告诉我一声还能把你给埋了,你要是不声不响的消失了,我哪里猜到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是受伤了还是已经被埋了。”
他听着我喋喋不休的责备轻轻笑了,深吸了一口南风,“给你一个好消息,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先听好的。”
“我找到解去我身上的毒的办法了,现在正与你一同去解决。”
我猛然抖擞,精神也来了,“真的吗?”
他此刻笑得厉害了些,用力甩了甩马缰,望了望身后狭长的街道,“坏消息是,穆怀春现在一定饶不了我。”他又兀自笑了几声,后面的话我没有认真听,只是觉得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终于可以睡个安心地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然千变万化,邵爵在山坡上指着远处一座青色城门,说他已打听到天下第一名医每年此时要路经此城去往药仙谷,在这里等待必然能有结果,我心情大好,如此等了几日,却迟迟未见有消息。
被问及那人何时,他却不回应,只坐在阁楼倚栏边望着我笑得开心,“快了,等城里千日红都开了的时候吧。”问那人长什么样,他还是一点都不焦虑的笑着:“大概就是所有的名医都有的样子吧。”我知道江湖之人大多置生死于事外,但他千里迢迢到此却又漠不关心这一切,实在有点让我费解。
好在我们住下的屋子后有池塘,池塘边有千日红,终于有了花开的苗头,每日在那钓着小鱼,便能看见花心一点点出来,有时候我心里焦虑,丢下钓竿就拉着邵爵去城门附近转悠,他又觉得是我神经太紧张,安慰似的拽着我一整条街的转悠,于是清茶小点配着大鼓小调的又是一个午后。
那日路过城中一家酒馆,听说是酿酒的老先生去了,老夫人决定摘下酒馆门头上的匾,誓将老先生遗留的所有好酒都卖个底朝天,此处闭馆不再开。
邵爵说:“今天趁着他一些人在,我们好好喝一回。”
“那你呢?”
“当然奉陪。” 见我盯着他胸口不语,他又抚了抚我的头,安慰:“等过几日名医来了我会乖乖看病乖乖服药。”
见他神情缓和,我放心一些,端起酒杯,“嗯,要像喝酒一样喝药。”
他点头,目光穿过人群通过大门,似乎在等谁,“所以你要一直盯着我看着我。”
紧张了太多日,偶一放松酒量就大了,不一会儿人也晕晕乎乎,语无伦次的接着话,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记得他的神情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沉默。
回程的路中我醒了一次,邵爵正背着我,步履放的很慢,他肩头一些长发带着浅淡的香气浮在我眼前,耳廓上也有冷白色的月光,月亮正浮在街的那头,将一切照的像白昼,我重新靠回他背后,发现左手的手指上戴着皇天。
他察觉我的动静,轻声问:“酒醒了吗?头疼不疼?”
我抬起左手,对着月光,“其实皇天是旧了些,样子也过了些,你不喜欢也很正常。”
“不是,我很喜欢。”他声音很轻,像在云里。
我支起身子,“那你喜欢就不要还给我。”
他停下脚步,不知道看着哪里,只是安静站了片刻才迈开脚步上路。
“十一年前八月十八,那年我十五岁,你过诞辰,我随师父同去,因为听说苍崖门的骆小姐是个血面罗刹,所以我一路都躲在师父后面,即使看着你在面前跑来跑去也迟迟不肯上前。后来你十五岁,又遇到了,你竟不似我幻想过的那个模样,我那时在想,原来传说与真实差距那样大。
我一直后悔着,先悔着我十五岁的时候没能认识你,又悔着你十五岁之后的三年没机会与你熟络,我此生大概很失败,一直悔着很多事情,有些是一时迷茫做的错事,还有亲自错过的事。即使没有错过那个人,也错过了时机错过了光景。等我察觉错过的时候,已错过很久,再不能回头。”
他说完这些话后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了,只是背着我默默回到住处,将我放在床上,掩好被褥就出去了。
“邵爵。”
他在门外还未走,听我唤着,轻声回应:“头疼吗?”
“不疼,我只是想说……” 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你能听见我心里的话该有多好。
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法知道心里有或者没有你,因为我知道我心中不可能没有你,但又不知道心里的那个你在哪里,我想告诉你我没法开口说我爱或不爱你,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不爱你,但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爱着你。
远处传来清晰的一声马鸣声,他似乎被声音从沉思中惊醒,突然就走了,而我想说的终究没有来得及,酒忽然醒了,推门出去夜色宁静,上下找了找没能找到他的身影。在阶梯上坐了片刻,却始终觉得不对劲,这一刻起,风也不对劲云也不对劲。
回到屋内推开另一面的窗,突然见黑夜中有人朝这处围了过来,手上都闪着刀光的寒意。
我来了邵爵门前,还没有叫他他却已在我身后,二话不说将我抱起带到阁楼后面,我们下到马背上,即刻朝城东狂奔不止。
“城门在三更之前还是开的,出了城一直往东,见水就往北,就会离蜀中越来越近了。”
我不安望着后面,“是他们?”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竟没有一丝焦虑,“嗯,我早知道我走不掉的,去到哪里都走不掉。”
“脱离了门派一定要遭到这样求追不舍的灭口吗?”
“我没有脱离门派,只是背叛了我师父,背叛我师父就是背叛所有人。”
在这个关头我没有去询问眉君道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或许他真的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把柄在邵爵手上,但我知道邵爵他到底记得师父一份恩情,不会将它公之于众,可是平天下并不能靠说而已。而江湖上的一些事情原本也没有什么根本的对与错,人也并没有好与坏,只有对立罢了。
“邵爵,你走吧,去人烟稀少的地方,避开几年等你师父淡忘了也许就没事了。”
他摇头,“这个不平安的江湖还有我放不下的人,有些路如果可以说走就走,有些人如果可以说放就放,或许可以活的很轻松,但未必有现在一样的快乐,小福,你在我心里的样子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心里因你而在的快乐,还有许多我留下的理由只有我知道。”
身后一凉,回神时他双腿蹬离马镫,飞身已朝反方向迎去,他的轻功很快,逐渐消失在城门内的背影像一抹缱绻青烟,很快融进朦胧的白月光。
我想起我与他成亲的那一天,山庄内灯火辉煌,他穿着红色的喜袍站在大堂的牌匾下等我,背景是金墨红绸,是旖旎烛光,我那时在盖头下死死盯着,是看的不真切,是以为一切都是幻觉。
我知道,如果我为他奔波并非因为江湖道义,那就是因为我心中放不下。
我勒转方向,朝着他远去的方向而去,城内深夜的天空下起了大雨,雨幕里回旋着一阵阵的刀剑声,夜色将楼亭草木都笼罩上一层奇异的红光。只一个转弯,我便看见了邵爵,他已被他的师兄弟满满围住,袖中的九齿钉不断飞射而出,手里也握着不知从哪个尸首手中夺来的剑,他打挡的动作很快,但身上还是有伤,臂袖上都是血迹。我一团怒火上了心口,抽出很久没用的刀,骑马冲进了人群。
***
我是被雨水呛醒的,头疼了一阵子,起身狠狠咳嗽才觉得能重新呼吸,腰间胀痛,有两个伤口,很深的样子,我撕开袖子简单包扎起来。骆生以前总说我太不老实,不肯好好学学剑术,以后终究会吃亏,我现在终于信了。
天还没亮,周遭空荡荡的,街道有风,夹杂着雨水打在脸上很冷,四周没有尸首,连血迹都被冲刷干净,如果不是我浑身多的不像话的血迹,我大概以为之前的事都是在做梦。
我坐在雨中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这才扶着墙,又不知走了多久,天都渐渐亮了也没看见邵爵。路中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出没,在蓑衣下看着我的眼神很恐慌,我遮了遮衣襟上的血痕往之前的住处走去。
邵爵的房间一片狼藉,被来人翻找的乱七八糟。我侧身躺在他的床上裹着被褥,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外面还是稀稀拉拉的雨,我没关门,望着望着便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梦到他已经回来了,带着一些野兔,我问他衣服上的血是怎么了,他说只是兔子的血,我嚎啕大哭,他伸手过来抱我,哄着说他没有被人欺负,连在梦里我都知道他在说假话。睁开眼的时候床沿有一滩水,我不知是自己留下的还是有人来过,起身开门,门外已是雨后晴天。
屋后池边千日红被雨水打落了一些,可是白莲还在蝉鸣还在,好像什么都没变过。我从凌乱的房间找到衣物,换好之后坐在阁楼阶梯上,脑袋中空空如也,只是望着天发呆。
我在这等了整整四十三日,他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
准备走的那天,我才从隔壁人口中得知,那阁楼小屋的主人是邵爵,一方土地竟也是他一年前为我买下的,池塘假山全都是他的心意,这一切我竟浑然不觉,后来我去了城中的每个茶馆,点了所有的点心,店小二惶恐的问我是不是不好吃,我抹了把眼泪摇头,把他吓坏了。那些曾想与他一同品尝的味道现在只能我一个人了解。
我回到邵爵的房间将里面上下打扫干净,把皇天擦干净透亮摆在他的枕边,在我心里,那就是他的东西,无论今生还是下世永远都不会变。出城的时候我好好看了一眼城门上的字:云归郡。是个好名字,连无家的白云都能有一个归处。
回过头举步刚要走,便遥遥看见穆怀春骑着马停在路中央,兴许他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