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秃子不记前嫌,拍了拍老张的肩头以示夸奖,接着道:“那一日,在洛阳,殷朝歌不服秋水棋艺,要跟他赌个上下输赢。这赌注么,便是白袍会的帮主之位了。”
  众人听得入神,连呼吸声都轻了很多。
  小秃子道:“那秋水的棋艺自然极是厉害,素来喜好乱战。你们知道吗?其实长安有两位高手的棋艺本不在他之下,就是因为敌不过他的乱战之法,这才大龙愤死,败下阵来的。但殷朝歌硬是不怕他。你们知道吧,他也是以乱战对乱战,结果还未到中盘,秋水已是死伤累累呀!急得秋水那个直冒冷汗哪!……白袍会里的人在一旁看出不对,便开始大耍无赖手段……啊哟!”
  “啪!”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小秃子脑袋猛地一偏,差一点自桌上掉了下来,左脸颊上,顿时爆起了五道紫红的指印。
  他只觉得脸上一痛,鼻梁一酸,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却没看清是谁打了他。
  他一梗脖子叫道:“哪个王八蛋打的?看爷爷不……
  啊哟!”
  又是一记清脆之极的耳光声。
  小秃子的右脸颊也肿了起来。
  这下他不敢再骂了,抬起手抹去眼泪,这才看清是谁打了他。
  打他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儿。
  老头儿穿一袭浅灰长袍,颌下一部胡须几乎已全白,年龄不会低于六十。
  小秃子直着脖子叫道:“你凭什么打我?”
  灰袍老人冷冷道:“谁让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小秃子道:“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我说的都……”
  灰袍老人不搭理他,大声道:“大伙儿不可听这小杂碎满嘴喷粪!棋呢,是秋水输了,可输得堂堂正正,更没有什么赌注一说!”
  小秃子嘟哝道:“没见过下棋没有赌注的!哼哼!输了棋的人心里能不窝火,那还不……”
  灰袍老人冷冷地盯着他。
  小秃子缩了缩脖子,不敢支声了。
  灰袍老人瞪了他一眼,又斜眼看了看那位锦袍公子,道:“你小子在这儿喷粪,有人的耳朵可是一直没闲着!”
  锦饱公子泰然自若地饮酒,看也没向这边看一眼。
  众人大半都已看出这灰袍老人一定跟白袍会有关系,说不定便是秋水本人。那位锦袍公子众人都是陌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这人到临风茶楼来。
  谁也记不清那公子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更不知道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灰袍老人笑道:“打扰各位清兴实是不该,各位都请随意、请随意吧。”
  他又瞪了小秃子一眼,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
  “喏,纹银十两,一个巴掌五两……”他看了看小秃子肿起的脸颊上十道紫红的指印,笑道:“一根指头印一两。”
  小秃子哼哼叽叽地道:“牙齿都松了……”
  灰袍老人怒道:“你还敢讨价还价?!”
  小秃子捏紧银锭,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灰袍老人又摸出张银票,扔到老张面前道:“这是给你的,算你几句话说得还中听!”
  小秃子盯着那张银票,顿时觉得脸上痛得更厉害了,忍不住低声道:“办事不公!办事不公!”
  灰袍老人斜睨着他,忽然一笑,奇道:“咦,这小杂碎还真敢找碴儿……”
  灰影一闪,众人眼前一花,楼中已没有了灰袍老人的身影,再回头看看,那位锦袍公子也没影儿了。
  老张使劲眨了眨眼睛,拿起那张银票左看右看,又捏又摸折腾了好一顿,叹了口气,道:“这俩人只怕要打起来。”
  小秃子喷出一口血沫,恨恨地道:“哼!凭什么给你二十两?”
  矮个儿道:“小秃子,别不知足,你他妈的够美的了!”
  中年小贩接道:“一个巴掌五两,嘿,真划算,我倒真想他能打我五十下,就再也不用整天东跑西转了。”
  一旁的胖客人笑道:“打你五十下,命都没了,那二百五十两银子,正好让你老婆给野汉子买虎鞭、鹿鞭什么的。”
  小秃子捂着脸哼哼道:“还得买顶绿帽子给他戴上!”
  中年小贩道:“你小子净胡扯!挨嘴巴子还没挨够呢?”
  他看看老张手里的银票,长长叹了口气,道:“哇!
  还是老张划算,两张皮一碰,二十两!”
  ***   ***   ***
  秋水闪身出了临风茶楼,走出好远了,还是忍不住想笑。
  其实,他的面上也一直挂着微笑,那种实在忍不住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很奇怪。
  “这个小老头是不是刚刚捡了两个大元宝?瞧把他美的!”
  秋水都没注意这些人诧异的目光,一边走着,一边暗自嘀咕:“嘿,这小子还真敢找老子的碴、这小子还真敢!”
  像小秃子这样的泼皮,他以前还真没见过。
  虽说时令已是深秋,但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颇为燥热。街上人来人往,几乎人人脸上都行色匆匆。街边的饭馆面摊上飘起的阵阵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秋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生出颇多感慨。
  刚才,在临风茶楼上碰见的老张、中年小贩、小秃子等人,也不过是混混泼皮、贩鸡屠狗一流人物,茶楼里其他的客人大都也只是些普通百姓,普通得一如这街上来来往往为生计而奔波的普通人。
  但就是这些普通的下层人,对江湖中的一些隐秘之事却很清楚。
  如果他们仅仅是知道而已,倒也引不起秋水的感慨,毕竟,消息也好、流言也好,都是随风散开的,有时甚至跑得比风还要快。
  真正让秋水大吃一惊的,是那些人对事件的本质的分析能力和对武林大势的判断能力。
  一些上层人物绞尽脑汁、苦心筹划的所谓“妙计”,这些普通百姓竟能一眼就看出它的实质来。
  今天,直到今天,秋水才真正感到“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的的确确是绝对真理。
  他心里不禁发出一阵嘲弄,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他嘲笑那些一心想愚弄百姓的朝廷的当权者们。
  他们一直以为可以将天下百姓皆玩弄于股掌之上,可以压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但他们却不知道,真正被愚弄了的,正是他们自己,也只有他们自己。
  事实上,百姓们看着他们出将入相,明争暗斗,就像是在看一场猴儿戏,看一盏走马灯。
  看着身边这些一天到晚都在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小人物,忽然间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书算是白读了,自己一直引以自豪的绝世神功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得意之处。
  他觉得自己实在只是一个很渺小的人。
  与茶楼上那几位小人物相比,他又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
  他一直自认为很聪明,认为自己的思路很严谨,虽不敢说算无遗策,也很难有想不到的地方。
  但他以前的确没想到过职业刺客这回事,而临风茶楼里的一个中年小贩却想到了。
  秋水感叹着,慢慢向前走,不时摇一摇头。
  忽然,他心里微微一沉。他的后背上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这感觉愈来愈强烈。
  是一股气机。
  不是杀气,而是一股纯正的气机。
  有一位高手正在向他逼近。
  传说中的职业刺客在逼近要击杀的目标时,也是能够控制自己,不让杀气外露的。
  直到他们已近逼到有一击得手的把握的距离之内,才会突施致命一击。
  背后的这位高手离秋水尚有二十余步。
  他肯定还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所以才没有露出杀机。
  没有人能在二十余步外就自认为有绝对的把握击倒秋水。
  秋水稍稍加快了步子。
  背后那人的步子也加快了。
  气机更强烈。
  秋水稍稍侧了侧身,像是在给迎面过来的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让路,他忽地一转身。
  纷乱噪杂的人流中,一个年轻人也停了下来。
  他离秋水约摸二十来步远。
  秋水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正是临风茶楼上的那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
  对于秋水来说,这个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就绝对是一个生面孔。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而且可以肯定,江湖中一流高手里,也绝没有这样一号人。
  他又转身慢慢向前走。
  背后,那人仍然跟着他。那人一直与他保持着二十来步的距离。
  秋水心里一动。他要试试这个人。
  一辆马车自街心驶来,离他已很近了。
  秋水忽然停步,一股杀气直逼身后。
  身后那人的气机浮动了一下,又稳住。
  并没有杀气袭来。这人竟会有如此实力,实在让秋水吃惊。
  只有武功极高,而且经过特定的艰苦训练的人,才会具备这样的素质。而具备这种素质是成为一个一流刺客的先决条件。
  如果有人想请职业刺客来对付秋水,必定只会请一流或超一流的刺客。
  他真的是一个职业刺客吗?
  马车驰过秋水身边,正好挡在了他与锦袍公子之间。
  秋水伸手在胸前飞快地捏了个手势,一闪身,消失在街旁的胡同口里。
  小巷曲折幽深,人声寂寂。
  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洁净,石缝间丛生着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草。
  锦袍公子慢慢走在这条寂静的小巷里,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苦笑。
  马车驶过秋水身边时,他已感到对于秋水来说,这是一个脱身的机会。
  秋水一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果然,即便他惊世骇俗地施展出“浮光掠影”绝顶轻功冲进这条巷子时,眼前早已没了秋水的人影。
  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看来,不论是武功,还是心计,自己比起秋水来都要差上一筹。
  虽说差距并不是很大,但对于他们这种等级的武功高手来说,却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秋水一定是误解了他的意图,以为他是想对白袍会有所图谋。这也难怪,谁让他无缘无故地在大街上盯人家的稍呢?
  锦袍公子负着手,缓缓漫步在小巷中。
  他看上去很轻松,很悠闲,似乎是在领略欣赏这小巷中深深的秋意。但他的心里却绝不轻松,更谈不上悠闲。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被人盯住了。
  就在他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一直与他保持着二十来步的距离。
  这正是刚才他与秋水之间的距离,只不过现在他的身后,共有四人。
  想都不用想,这四人一定是白袍会的人。
  看来,秋水这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了。
  锦袍公子的心里虽说绝不轻松,但也绝不紧张,更谈不上慌张。
  他只停了一下,便知道秋水的意图了。
  他一停下,身后立刻就迫来四股杀气。纯正、凛烈的杀气。
  他再迈步,杀气便消失了。
  身后四人中,至少有一人的武功与他在伯仲之间,如果他返身硬冲,绝对不可能脱身。
  他也根本不想脱身,因为他知道,秋水一定就在前面拐弯处等着教训他。
  他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直往前走。
  出现了这种情况反而令他高兴,因为他原本就想结识结识这位名震江湖的白袍秋帮主。
  拐弯处就在眼前,锦饱公子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真的马上就要面对秋水了吗?
  拐过弯,眼前是一条大街。
  街上有来来往往的人流,哪里有秋水的影子?
  锦袍公子愕然。
  他猛地回头,身后小巷中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的脸色变了。
  虽说他一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四人的动静,还是没有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看来,那四人的武功比他估计的还要高。
  他总算明白自己这是被秋水给耍了。
  明知被人耍了,他却一点也没有那种屈辱的感觉。毕竟,能让秋水费这样大的劲来耍弄的人,普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他只不过有点失望。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锦袍公子挤身在人流中,负着手闲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像是对什么都挺感兴趣。
  走过一条街,街口处一阵轰然叫好声吸引了他,他信步往那边走去。
  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圈子里,一个红衣女郎和一个大汉正打得热闹,原来是跑江湖卖艺的小班子正在混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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