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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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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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拿着筷子,用筷尖把碟中的腐乳掏碎,桑桑在旁边剥蒜捣泥,大黑马在园子里,隔着门槛看着屋内的动静,眼睛瞪的极大,鼻孔张的极圆,不知道是好奇还是贪着锅里的肉杂。

“听说叶苏寄居的小道观今天下午垮了。”

宁缺稍一停顿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听说……二师兄听说这件事情后,在瀑布前面站了半晌,最后把自己的小院砸了。”

桑桑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她去过书院后山那间小院,想着那方清幽的小院居然变成了废墟,不免觉得有些可惜,问道:“为什么?”

宁缺摇头说道:“像二师兄和叶苏这样境界的家伙,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经常以为,修行到他们的境界,基本上都会变成疯子,小道观垮了,叶苏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二师兄砸自己小院,大概也是想悟出些什么?”

桑桑现在虽然已经正式开始修行,但依然完全无法理解,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思维方式,心想少爷说的对,真是一群疯子。

当羊杂汤渐冷,肉食渐尽,碟中料酱渐残之时,叶红鱼终于回到了雁鸣湖畔,桑桑去收拾衣物,屋内便只剩下了宁缺一人。

宁缺看着她走进门来,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对了,你虽然不交房租,是不是应该多做些家务活儿?”

叶红鱼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蹙眉说道:“你有丫环和管事。”

宁缺笑着说道:“那哪里有让道痴替自己洗碗端水来的快活?光明神座在我家铺子里做过工,你可以学习一下西陵神殿的光荣传统,将来这事儿要传将出去,必然是我老宁家的一段佳话。”

叶红鱼的眉尖蹙的越发厉害,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猜到她此时心情不佳,却没有任何收敛,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本以为你哥至少会请你吃顿饭。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看来你打算在长安城里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出长久味道来,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不可能纵容你就这样过下去。”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唐人,更是书院二层楼弟子,我想像不出来,有谁会愚蠢到来打扰我的小日子。”

“如果你是冥王之子呢?”

叶红鱼看着他,明亮如秋湖的眼睛里满是嘲讽和寒冷的神色。

宁缺微微一怔。

前些日子那场谈话中,叶红鱼直接揭穿他入魔的事实,然后此时她又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到这样一个可能的事实。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如果真如传闻那般,你是当年唐国宣威将军之子,那么你便是光明神座当年眼中看到的黑夜的影子,现如今大概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那件事情,但你以为我怎么可能忘记?”

“你信吗?”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叶红鱼沉思半晌后摇了摇头。

宁缺神情微松,说道:“你为什么不信?”

叶红鱼说道:“真觉。”

宁缺翘起右手大拇指,诚恳赞美道:“直觉最高,来来来,请吃羊杂,我在厨房里还藏着一些,就为了孝敬你。”

叶红鱼没有笑,看着他说道:“我不信不代表神殿不相信……我哥他出现在长安城,为的是关注夏侯归老一事,但我相信他其实也是来看你的。”

宁缺摇头说道:“我打听到了一些事情,桑桑从卫光明那里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秘辛,既然当初西陵神殿强行停止了这件事情,并且把卫光明囚禁了十几年,这代表道门也不相信冥王之子的故事。”

“即便神殿不信,也不代表佛宗不信。”

叶红鱼说道。

宁缺想起春日清晨在长安街头遇见的那两名苦行僧,那位来自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道石大师,想起在精神世界千里孤坟前与那尊石佛的对话,尤其是对话里很隐晦的那些部分,不由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别说这些无趣的事情,还是先吃羊杂吧。”

他看着叶红鱼笑了笑,说道:“羊杂必须要趁热吃才香。”

叶红鱼皱眉说道:“现在不是冬至,吃什么羊杂汤?”

“谁说羊杂一定要冬至吃?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宁缺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对叶红鱼来说是这样,里面隐藏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味。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而且冬至那天我不见得有时间。”

叶红鱼虽说是被迫离开桃山,但身为裁决司的大司座,在长安城里依然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当她听到宁缺的这句话后,眉头忍不住再次深深蹙起,眼眸里渐渐被疑惑和惊讶的神色所占据。

冬至那日,便是夏侯的荣归日。

…………时日渐逝,秋气渐退。

长安城里垮了一座小道观,热心的街坊们帮助观里的人们重修屋宅,然后他们知道小道观里多了位喜欢穿素色布衫的热心人,无论街坊遇着什么事情,都会得到那人的帮助,那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麻烦。

书院后山也垮了一间小院,在瀑布声的陪伴下,那个男人头顶古冠坐于潭间静思不知多少日夜,某个胖子跟在六师兄的身后,唉声叹气扛着土石木材之类的物事,要那个男人把小院重新修好。

知守观传人叶苏,在长安城热情而世俗的市井间,平静而沉默地行走在成圣的道路人,书院二先生君陌,在孤单而冷清的瀑布前,接受着湿雾的洗礼,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漠然,双眉却越来越直。

自边塞归来的夏侯大将军,不停接受着朝廷的封赏,在各家王公府邸间宴席不断,没有人知道,深夜时分,他还是习惯坐在自家将军府的后园里,看着落尽黄叶的光秃枝桠,看着落下的雪花沉默。

宁缺在书院后山和雁鸣湖畔来自往返,平静修行,偶与叶红鱼以意相战,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渐凋的莲田里沉默。

长安城很沉默,所以显得很平静。城里的人们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静。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份沉默与平静,至少会持续到天启十五年的冬天结束。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人能够打破这种平静。

风寒雪骤秋已去,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这一天,夏侯大将军会宫陛辞,大唐皇帝陛下会再次奖赏他的功勋,并赐以家宴的荣耀,然后满朝文武送他离开长安城。

这一天,小道观终于重修完毕,叶苏认认真真梳好道髻,站在瘦道人的身后,就像是乡村婚事里的俗气知客般,对着来参加仪式的街坊们连声道谢,然后把街坊们手里提着的鸡鸭水酒水搬到后厨。

这一天,书院后山旧书楼临东窗的矮几畔,三师姐余帘微笑对唐小棠嘱咐着什么,镜湖畔的打铁房里白雾蒸腾,七师姐在湖心亭间绣花,一如往常般平静,只不过瀑布下的碧潭里,再也看不到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影子,大师兄也不在后山,而是去了长安城做客。

大师兄走上石阶,看着叶苏微笑说道:“恭喜恭喜。”

叶苏看着身后修葺一新的道观,还有不远处那些被他亲手修好的街坊们的雨檐,露出真诚的笑容,说道:“多谢大先生。”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人们也已经醒了。

宁缺在桑桑的服侍下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全新的黑色院服,把头发仔细地挽好,戴上平冠,整个人顿时显得精神了很多。

桑桑也洗了一个澡,然后自己用剪刀把头发剪短,很认真地梳了一个小辫,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擦粉,并且画眉。

“很好看。”

宁缺看着镜中那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笑着说道。

桑桑从凳上站起,转身替他整理院服,摘掉他肩头的线头,说道:“今天是咱们的大日子,再怎样认真都应该。”

走出卧室,宁缺打了个响指,把在园角无聊啃了一夜腊梅的大黑马召了过来,轻轻打了马臀一记,说道:“自己回书院去。”

大黑马微仰头颅,感到有些疑惑,不过毕竟不是人,即便有疑惑也没办法说出来,只得遵命跑出宅院,顺着长街向城外而去。

叶红鱼不是大黑马。

她站在园门树下看着穿戴一新的主仆二人,忽然伸手指向庭院上方的天空,平静说道:“今天会落大雪,你们还要出去?”

黯淡的天空里飘着黯淡的云,云色沉凝如山,似乎随时可能飘下雪来。

宁缺抬头看了眼天,说道:“雨能留人,雪不能留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观雪怅然

叶红鱼说道:“雪不能留人,所以你要留人?”

宁缺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红鱼问道:“为什么昨天夜里便把家里的管事丫环都散了?”

宁缺笑着说道:“这不是证明我没有留人?”

叶红鱼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宁缺说道:“今天冬至,管事和丫环也应该多陪陪家里人。”

叶红鱼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我离开?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放弃刺杀夏侯,你这时候就是要去做这件事情。”

宁缺问道:“你会担心我的死活吗?”

叶红鱼摇了摇头。

宁缺笑着说道:“虽然听来确实有些令人伤感,不过这才是真实的你,既然你不担心我的死活,何必管我去做什么?”

“夏侯是我道门客卿,我哥来长安城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不会允许你从中破坏,我也不会允许,所以如果你要出手,我会把你留在这里。”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右手在青衣道袍袖外,于冬风间便要握住一把虚剑。

宁缺看着她的右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看起来全天下的人,包括我的师门都不同意我去刺杀夏侯。”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打不过夏侯,便不会想着去杀他,我要你离开,只是想告诉你,叶苏的那间小道观今天重新开张,既然是冬至,你应该去那里。”

叶红鱼说道:“你还没有说你是不是去刺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以夫子的人格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刺杀夏侯。”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换一个名义。”

宁缺说道:“如果我刺杀夏侯,那么我和桑桑永远不能在一起。”

叶红鱼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这样承诺,皱眉问道:“那你们二人为何如此重视今日?”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红袖招吃羊杂汤。”

叶红鱼沉默,青衣道袍微飘,消失在被大黑马啃的狼籍一片的梅树深处。

…………大黑马嚼着梅花的碎沫,带着香味,离开雁鸣湖,向城外跑去,驻守长安城南门的官兵,早就得了鱼龙帮的提醒,知晓了这匹黑马的来历,哪里会拦它,啧啧称奇看着它消失在城外的寒冬官道上。

没有用多长时间,大黑马便跑回了书院,从侧门踏斜坡钻云雾,出现在后山崖坪的镜湖畔,不停喘息,低下马首去湖面上亲吻自己,贪婪地饮着水,滋润自己将要燃烧起来的咽喉与马肺。

大黑马不知道宁缺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惴惴不安的情绪,它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书院,这样可以让书院里的人们,猜到雁鸣湖畔将要发生什么,它认为自己是报信者。

陈皮皮站在湖畔那头,看着对岸的大黑马,圆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浓重的忧色,唐小棠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会发生事情吗?”

“按道理,按照师弟他的性格,明知必败,那么便不会做任何决定,所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大黑马为什么会回来?”

陈皮皮微微皱眉,说道:“我现在发现,我似乎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冷漠寡情现实的家伙,所以我很难想像,他会做出一些勇敢而虚妄的举动。”

唐小棠说道:“宁缺是个很无耻的人,不过我哥让我来书院这前就说过,有的人能够做到极端无耻,其实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长安城。”

唐小棠说道:“我也随你去。”

陈皮皮摇头说道:“三师姐那里不会同意。”

“清晨做早课时,老师便放了我的假。”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认真说道:“夏侯是我明宗千年以来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杀死他,我也一样,只是很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今天既然小师叔要对他动手,至少我要在旁边看着。”

…………皇宫里的气氛很平静,礼乐声声,暖香阵阵。

宫女和太监们面带微笑行走在殿内,没有人去看那位传说中残忍冷血的夏侯大将军,也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皇帝陛下看着下方的夏侯,淡然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便不要再生变故,朕不理会宁缺与当年的宣威将军是何关系,也不想知道最近这几年长安城里那些命案,他毕竟是夫子的学生,你今日离开长安城,与他相见也难,既然相见难,便不要彼此为难。”

夏侯离席跪拜,平静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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