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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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4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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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经说过,夫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白塔寺里有数万人之众,然后人海里的通道被佛门气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里的数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这段对话。

站在讲经首座身后的七枚大师听到了,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宁缺和桑桑也听到了,但听到了便是听到了,没有别的任何意义,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层次,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这段对话。

但大师兄转述夫子的下一句话,非常简单明确,很容易听懂,所以七枚大师神情微凛,若有所思,宁缺神情不变,内心却掀起了狂澜。

“老师说,假设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座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桑桑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才开始苏醒。”

大师兄看着首座的眼睛说道:“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桑桑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桑桑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为什么?因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体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佛寺里一片安静,白塔前的湖水轻轻荡漾,身处人群之中,却与人群处于两个世界的五个人,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开后,桑桑便开始面临佛道两宗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追杀,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佛道两宗的大人物们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道门弟子对昊天谕示的绝对相信,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们根本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能想到这种可能。

第二十一章大师兄与小师弟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缓慢变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场间依然没有人说话。

宁缺看着讲经首座,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在蓄积战意杀气,而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如果讲经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会继续追杀桑桑,甚至反过来,他们要负责保护桑桑的安全。

无数个日夜的逃亡,此时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的情绪有些不宁,却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夫子的推论是正确的,在他心中老师永远正确,不可能犯错。

然而很遗憾的是,宁缺忘记了一件事情,夫子在书院弟子心中,拥有比昊天和佛祖还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讲经首座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夫子虽然很高,但不可能高过佛祖和昊天。

讲经首座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轻摇手中锡杖,杖头清脆而鸣,看着大师兄说道:“佛祖不见得是对的,夫子也不见得是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为佛门弟子,要学会聆听佛祖的声音,有是非时,不择是非。”

大师兄听懂了讲经首座的意思,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老师果然没有说错,要改变他人的观念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忽然说道:“不过……”

大师兄神情微怔,然后面露喜色,宁缺正在失望,听到不过二字,本来有些黯淡的眼眸骤然一亮,问道:“不过什么?”

讲经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缓声说道:“这座白塔亦是佛祖遗物,能镇一切邪祟,能隔绝世界。我佛门弟子传承无数代,苦研佛经,未让棋盘净铃等诸法器失传,却始终不明佛祖在人间留下这座塔是何意,此时听到夫子的说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这塔莫不是已经想见今日之事?”

大师兄说道:“您的意思是要让桑桑在白塔里生活?”

讲经首座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大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白塔镇妖,万年才能开启一次。”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背上的桑桑,他看着小姑娘苍白憔悴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那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他看着桑桑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怜惜,却又显得很是警惕不安,宁缺看到了大师兄的眼神,微觉苦涩,心想即便是老师,对于桑桑变成冥王之女这件事情,也很难接受吧,然而书院待他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师兄又望向宁缺,看着他脸上的血水,看着他眼睛里的黯然,看出他的疲惫,沉默片刻后,对讲经首座说道:“老师的意思,是把她带回书院。”

讲经首座平静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再次咳嗽,身体微佝颤抖,显得很是痛苦,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们能否离开。”

七枚大师闻言身体一震,宁缺微怔,桑桑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真的不愿意因为自已的缘故,而让这些事情发生。

书院和佛宗的谈判正式破裂。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带着你们离开,我们一起回书院。”

宁缺此时的情绪却有些异样,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明白,如果我请求师兄的帮助,师兄你一定会帮助我和桑桑杀出去,哪怕最终失败,我们都会死去,你也会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确信这一点,哪怕有时候我自已无法理解这种确信——师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发现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现在桑桑的身世已经被揭穿,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

大师兄展颜一笑,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是你师兄啊。”

宁缺看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说道:“但这些人不会让我们离开。”

大师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若要被迫行恶,我身为师兄,也应该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今天我们杀死成千上万人,回到书院,然后怎么办?世间诸国进攻大唐怎么办?长安百姓也像朝阳城百姓一样,涌进书院让老师交出桑桑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大师兄微怔,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或者说他不想去想这些问题。

宁缺看着人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想着先前倒在自已刀锋下的那些面孔,然后他看到了那名拿石头砸桑桑的小男孩,还在人群里哭泣。

“师兄,你打过架吗?”他忽然问道。

大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微笑问道:“那师兄你杀过人吗?”

大师兄继续摇头。

宁缺继续笑着,因为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觉得浑身放松,所以笑容显得愈发明朗。

“这两个问题我以前问过皮皮,十二师兄他至少是打过架的,这点比师兄你要强,对了师兄,皮皮现在过的怎么样?”

大师兄说道:“皮皮回观里了。”

宁缺感慨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看来爱真的需要勇气。”

大师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他说道:“师兄,我也有勇气。”

他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写,直到进了书院。我相信书院能够护住我和桑桑,所以无论是在烂柯寺、在荒原、还是刚才,我一直都在等着师兄你出现,然而……那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

“我相信师兄你会来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助我脱困,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因为我没有想过,也并不在乎,在救我的过程里,书院和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明确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我一直很确信你会来。”

宁缺不再看大师兄,伸手从桑桑手中接过草绳,绕过刀柄和握着刀柄的右手,说道:“直到刚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后悔。”

草绳一道道的缠绕,把刀柄和右手系的越来越紧,他看着手掌里的斑斑血痕,说道:“看见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师兄你应该很痛苦吧?当然,你还会继续帮我,因为刚才你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最后一道草绳绕过,宁缺举起右手,递到桑桑身前,让她系死,然后看着大师兄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当初做的那样,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现在不想做了。”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忽然不想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受了当头棒喝,所以顿悟,也没有什么人性升华,我依然觉得师兄你做事太温和善良,不像二师兄那样干脆。”

宁缺脸上笑意渐敛,说道:“人世间难得有师兄你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带我回书院,千里杀伐而去,必然会染上无数鲜血,一旦如此,师兄你此生必将无法心安。”

“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无论杀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别人要杀我老婆,我便杀别人,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书院的道理,但如果让你无法心安,我便无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悬在他手腕上,不停摆荡,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我从小到大都在行恶杀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何必还要让师兄脏手?既然已经有血,那便继续有。”

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大师兄始终沉默,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变成不安,说道:“小师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师兄,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宁缺说道。

大师兄有些难以理解,眉头缓缓蹙起,想了想后说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会,为何又要分开?”

宁缺安静片刻后说道:“因为我忽然才明白,师兄你一直找我就是为了带我回书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实只是想等到你。”

“师兄,我很感谢你的出现,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在大师兄身前跪下,大礼参拜。

“因为见到,所以可以分离,原来相见,便是为了分离。”

大师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着他跪下,揖手还礼,感慨说道:“感谢师弟从今日起真正把我当作师兄。”

宁缺再拜,说道:“大师兄,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师兄还拜,说道:“师兄无能,不能带你离开,你莫要怨我。”

宁缺无言再拜。

大师兄再拜,说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师兄总要送你到大道之上。”

第二十二章佛言

分道而行,首先得上道——而白塔寺里的人们不会让宁缺带着桑桑离开,先前被他血腥手段震慑、惊惧渐分的人潮人海,随着讲经首座降临人间,再次获得了勇气和力量,讲经首座本身却才是宁缺和桑桑离开的最大障碍。

大师兄把宁缺扶起,不知从哪里取出数枝铁箭,递到他的手中,说道:“这些是你遗失在瓦山的铁箭,六师弟进行了修复,你如果能逃出去,把符线再处理一下,这几个铁筒也是六师弟做出来的,他托我带给你。”

宁缺接过沉甸甸的铁箭,放进箭匣,把其中一个小铁筒旋紧在一枝铁箭的箭簇上,说道:“我和桑桑自已走,师兄你就不要送了。”

大师兄望向湖畔寺内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说道:“如果你们自已能走得了,先前又何必一直等我来?”

宁缺看着师兄眉眼间的疲惫,很是不安,在他看来,纵使大师兄已经破五境入无距,面对已经晋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依然没有什么胜算。

大师兄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温和说道:“确实没有几个人能胜过首座大师,不过至少我可以拦住他。”

接着他继续说道:“大师脚踩厚土,金刚不坏,法门里唯一的弱点,便是过于缓慢,而且按照当年的承诺,他不能出手,所以我有信心送你离开。”

他们师兄弟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为再如何小的声音,想来都无法瞒过讲经首座的听觉。

讲经首座盘膝坐在地面上,右手握着锡杖的中段,神情恬静自然,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或者听到了也并不在意。

宁缺看着这名佛宗至强者的神情,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总觉得如果大师兄出手之后,会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伸手便去抓大师兄的棉袖。

然而当他的指尖应该触到大师兄的棉袖时,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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