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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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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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也不错。”

前庭一片安静,小男孩儿看了看四周,发现教习嬷嬷和宫女都没有发现自己偷溜出来,小脸上露出喜色,蹦跳到竹椅旁,扯住宁缺的袖子,抑着小脸用满是企盼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可以讲故事给我听吗?”

宁缺怔住了,没有想到小男孩儿还认得自己,更没有想到他还对火堆旁的那些童话故事念念不忘。看着小男孩儿企盼的眼神,看着幽静的前庭,想着自己此时除了晒太阳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于是笑着重新坐回竹椅,示意小男孩儿坐到自己身边,说道:“我可不会讲故事,上次讲的那些应该叫做童话。”

“童话和故事的区别是什么?”小蛮好奇问道。

宁缺回答道:“故事很复杂,童话很简单,而且很开心。”

小蛮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就要听童话。”

宁缺想起过往年间某些画面,忍不住笑了笑,说道:“这恰好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小蛮挪动了一下身体,离他更近了些,专注地准备倾听。

宁缺想了想,看着他说道:“你是草原上的小王子,那我就讲一个小王子的童话给你听好不好?”

小蛮兴高采烈说道:“好啊好啊。”

宁缺躺到竹椅上,看着天空说道:“森林里有蟒蛇,它们的个头儿很大,捕获猎物之后不用嚼就这样直接囫囵吞进肚子里,然后睡上整整六个月,用这些时间去消化肚子里的食物。”

小蛮睁着大大的眼睛,惊恐说道:“……好可怕,不是说童话都是开心的吗?”

宁缺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可没桑桑当年乖,说道:“才刚开始,别着急……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对森林里那些事儿比较感兴趣,所以我按照自己的想像画了一幅画,画的就是一条大蟒蛇在吞食一头很大的野兽,我把这幅画拿给别的大人去看,问他们是不是感到很恐惧,结果他们说:一顶帽子有什么好可怕的呢?”

小蛮兴奋地拍起手来,说道:“我明白了,你把蛇画成了帽子的边缘,你把大野兽画成了帽子的中间,你画面是不是画的不好?”

宁缺无言以对,继续说道:“我画的不是帽子,是一条蛇在吞一头野兽,那些大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干脆就把巨蟒肚子里的情形也画了出来。”

小蛮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不是小王子的童话吗?小王子在哪儿?”

“马上就出来了。”宁缺解释道:“再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没有过多长时间,公主府的教习嬷嬷和宫女们终于找到了前庭,就在这时,公主殿下也结束了与桑桑的叙旧,宁缺牵着小侍女的手,在嬷嬷宫女们猜疑怨恼的目光中夺路而逃,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对公主府的拜访。

走在南城安静的街道上,被粗布紧紧裹住的大黑伞不停拍打着桑桑的大腿,主仆二人安静走了一段路,桑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公主是好人。”

宁缺抬头看着街道上方被梧桐树隔开的天空,看着那些渐阴沉的云层,说道:“看样子要下雨了。”

牛头不对马尾,前言不搭后语说的大概便是这种情形,桑桑想说些事情,宁缺不想说那些事情,所以前者没头没尾蹦出一句,后者抬头看天说要落雨。

桑桑停下脚步,仰着头看着他,问道:“少爷,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宁缺觉得有必要让小侍女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犹豫片刻后说道:“因为我觉得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虽然她对你确实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上桑桑展现出罕见的执拗,认真说道:“殿下如果不是好人,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草原?她为什么对小蛮那么好?”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如果她是好人,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草原?她为什么要对小蛮这么好?我并不认为世间所有后妈都是坏人,但我也从未见过哪个后妈像她一样把小蛮看的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同样的两个问题,在桑桑看来可以证明公主殿下是个好人,但在宁缺这里却成为相反的例证,她有些听不明白他想说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浓春的长安城上空轻轻扬扬的飘下了雨滴,宁缺从她背后解下大黑伞打开,继续抬步向前走去,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殿下这个后妈还如此年轻,母性泛滥?在我看来未免太早了些,我认为这是移情,她把自己对单于的感情移到小男孩儿的身上……如此看来,她对那位长眠草原的单于似乎有很多歉意啊。”

“只有我们这些边军才知道,那位单于是多么了不起的雄主,可就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他的白痴弟弟谋杀夺位?”

“少爷,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公主殿下今后一生大概都会后悔,因为那位单于应该是真的爱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敢真的爱她的男人。”

“我听不明白。”

“没什么。”

桑桑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你认为是公主殿下杀了单于?”

宁缺没有直接回答,说道:“看来你平时的笨果然都是装出来偷懒用的。”

桑桑低头行走在黑伞下,微微攥紧小小的拳头,说道:“证据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

宁缺看着伞外丝丝缕缕落下来的雨丝,说道:“当年她去草原既可以化解帝国内部某些神棍的攻击,又可以在与皇后娘娘的争斗中示弱以换取陛下的怜惜,还可以赢得大唐子民的尊敬,甚至还可以在草原上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力量,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草原之上,陛下年龄越来越大,继位的人选总要尽快定下来,所以她需要回来,而做为单于深爱的女人,她想回来只有一个办法。”

桑桑低着头,低声说道:“可是殿下决定远嫁草原的时候,才十二三岁。”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杀马贼了,人的能力和年龄并不见得成正比。”宁缺撑着大黑伞,渐渐加快了脚步,摇头说道:“刚才说的只是殿下有做那件事情的理由,并且可以收益,但在我看来,最能证明此事的,还是先前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们都知道那位英年早逝的单于是怎样了不起的男人,这样了不起的男人很难被人陷害杀死,除非动手的人是他最相信最爱的那个人。”

桑桑低着头抿着薄唇,轻声咕囔道:“总之都是少爷你的猜测。”

宁缺说道:“我也希望猜测是错的,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上都是童话故事,王子和公主最后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但你看……草原上的王子死了,公主回家了。”

桑桑抬起头来,一滴雨水自她微黑的脸颊上滑落,她看着他有些恼怒问道:“少爷,为什么你眼睛里的世界总是这么黑暗?”

宁缺停下脚步,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后冷声说道:“因为从我活下来开始,到在路边死尸堆里拣到你,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么黑暗。”

说完这句话,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羞恼地大步向街道前方走去,不知道是书院旧书楼在精神上投下的阴影,还是因为马上要去杀人,他总觉得大黑伞外的雨丝不再那么清爽,显得有些暗沉。

桑桑站在雨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追到那柄大黑伞下,追到那个家伙身旁,然后伸手向上捉住他举伞右手垂下的袖角,再也不放。

大黑伞下不时响起主仆二人的对话。

“我以为少爷你又要骂殿下是白痴。”

“动什么都别动感情,最后只会伤人又伤己,所以她确实挺白痴的。”

“那为什么刚才少爷你没有骂?”

“以后我会少骂这两个字,因为那些动感情的白痴们……都是可怜人啊。”

…………

第九十一章铁坊柴房杀人

大黑伞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在长安城的雨雾之中缓慢流动飘离。

桑桑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中紧握着那角衣袖,仰着脸蹙着眉尖问道:“少爷,先前在公主府里你和小蛮在说什么呢?我看那些嬷嬷宫女脸色很难看。”

宁缺看着小女孩儿故做沉稳的神态,忍不住想起那些年在岷山里经常发生的情景,当时他背着她从这座险峰爬向另一座险峰,从这个山寨偷往另一个山寨时,要忙着探路寻道,又要忙着给背篓里的小女孩儿讲童话故事哄她,忙的一塌糊涂,忍不住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道:“讲童话……你知道我这个拿手。”

桑桑好奇问道:“讲的哪个?灰姑娘还是三只小猪?”

“小王子。”

桑桑蹙眉认真问道:“小王子?他听得懂吗?”

宁缺一怔,心想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在深春细雨之中,主仆二人一路闲聊一路向北,穿过通孝坊便回到了东城,没有走进临四十七巷,而是绕过巷口向东城的更深处走去,老笔斋今日闭门休息,不知何时桑桑悄无声息抱回了一把被布紧紧裹住的朴刀,肩上微有雨痕。

雨渐渐大了起来,东城街巷上的行人都被迫回到了自己家中或是作坊里,宁缺和桑桑走到东城某偏僻贫民坊外停下了脚步,撑着大黑伞站在一处香火廖廖的破落昊天神侍庙檐下,望向坊内默默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打铁声。

桑桑安静轻声说道:“再过一会儿铁铺便会关门,年轻的师傅们会忙着收拾今天的订单,陈子贤则会回后院休息,听说这些年他已经极少亲自落锤了,那时候院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刚好今天下雨比较方便。”

宁缺看着天上的铅云黯光默默计算着时间,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把手中的大黑伞递给桑桑,说了声等我,然后从身后取出一顶不知从哪里拣的笠帽戴在头顶向坊西方向走去,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穿过两条巷道,靠近坊内的打铁铺后院。

坚韧靴底踏在坑洼不平的坊间石道上,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啪轻响,在雨天里根本不引人注意,宁缺看着不远处那道简陋的木门,缓步向前,握着裹布朴刀的左手越来越紧,心中默默回忆着这第二个名字的所有资料。

油纸上的那些名字,是在宣威将军府灭门案和燕境屠村案中的重要人物,是卓尔在夏侯麾下在军部做谍子时的调查所得,是他用汗水和生命换来的资料。

陈子贤,四十七岁,前宣威将军麾下副将,因首举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被朝廷嘉奖,后于天启四年因妄起战衅故被剥除一应功勋,逐出军队,其后家中又连遭祸事,妻子与其和离,带着两名幼子返回家乡,而此人却留在了长安城中,变成了东城贫民坊某间打铁铺里的师傅,贫困潦倒不忍言说。

油纸名单上的那些人,在灭门案和屠村案后,除了有两三位高官依然享着厚爵清名,其余人等混的都非常不好,已经死在他手中的那位御史颓丧度日,有的人惶恐终日,而眼前雨中那扇院门后方的陈子贤则是潦倒度日。

宁缺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照惯常推断或是话本小说上面的常见桥段,当年曾经残害忠良阴谋卖主的家伙们在复仇开始之时,必然是烈火烹油鲜花怒放嚣张快活地一塌糊涂,如此方能让复仇的人们更有先天正义感和快感,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他矢志复仇杀戮的对象们,似乎并不比他活的更好。

隐约猜到了应该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手段,但他无法确认,也不愿再去想,今日恰逢大雨,恰逢公主府召唤,正是杀人报仇的大好时机,日后无论官府怎样调查,想必也不会怀疑到,也不敢怀疑到他的身上,这点比较重要。

他微微低头看着笠帽边缘滴下的雨水,缓慢移动脚步,离那扇门又近了些。

脱漆木门表面微湿,手指摁在门板上感觉有些冰冷,他侧耳认真倾听院内更前方那家铁作坊传来的声音,听着那些重锤敲打砧铁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他握着布裹朴刀的左手缓缓提起,右手轻轻用力把木门推开。

被雨水滋润了的老旧门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轻鸣,戴着笠帽的宁缺握刀而入,平静走下残破的石阶,看着院内柴房外蹲着的那个老人,说道:“陈子贤?”

柴房外那老人穿着一身旧旧的薄袄,肩头袖角处有被经年炉火灼焦的痕迹,几根发黑的棉花从脆布裂口中伸了出来,看上去有种凄苦之感。老人头发花白胡乱系在一处,粗长像铁块般的双手分别握着斧头和木块,正在劈柴。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眸里面闪过一抹异色,看着推开院门的宁缺,看着那道笠帽下方的阴影,想看清楚他的脸,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

宁缺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了一眼简陋小院四周,确认所有学徒果然都在前坊,院内没有一个人,他回身把院门关上,用右手解开颈部笠帽的系带,然后缓缓握住布裹朴刀的前柄,继续向那个苍老的退役军官走去。

笠帽落在雨地上。

陈子贤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里满是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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