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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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6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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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当然记得宁缺,就算宁缺变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当年带给自已无尽羞辱的人?

令他感觉更加羞辱的是,时隔很久再次看到宁缺,他却发现自已无法去恨对方,和此时身体上的伤痛无关,只与恐惧有关,而且很绝望。

就算他现在在阳州城里风光无限,又哪里有资格和书院的十三先生相提并论?隆庆皇子与宁缺之间的对抗,换个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谈,可如果让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宁缺多年,绝对只会对他发出无尽的嘲笑。

正如钟大俊这几年无数个夜晚里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无奈带着绝望想到的那样,宁缺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当年书院里的那些小故事,他也不知道钟大俊是这样的嫉恨自已,不过他确实很讨厌钟大俊。

钟大俊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破佛像前的宁缺后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求饶有没有用?

宁缺转过身来。

钟大俊颤着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宁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冷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看到宁缺的眼神,钟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会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问道。

宁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钟大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看到了那天城守府里的血,看到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员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紧紧地握着双拳护在胸前,声音沙哑喊道:“书院在和约上签了字,你不能杀我!”

宁缺还是不说话。

钟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摊开双手,拼命辩解说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你要杀人立威,选我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如果让人知道你离开了长安城,道门强者都会来杀你,你何必为了我这种比鼻涕虫还可怜的小人物冒这种风险?”

宁缺静静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语。

钟大俊绝望了,惊恐地叫喊道:“你杀会馆里的人时,还没有签和约,但你现在杀我,就是对神殿的挑衅!神殿要天下归心,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难道你想要战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破庙里安静异常,只有钟大俊的嘶喊声不停响起,在破佛像和脏脏的旧幔布之间回荡,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快要发疯。他拼命地拍打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宁缺不能杀自已的原因,贬低着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忏悔和最疯颠的辱骂,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吓我对不对?”

钟大俊看着宁缺,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像疯子一样吃吃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所以你想把我吓疯!”

他仿佛抓到了这件事情的重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在吓我!我钟大俊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听到这句话,宁缺笑了笑,离开了破庙。

看着紧闭的庙门,钟大俊的脸上满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还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现在这是怎样的情况,对方怎么就这样走了?

便在这时,殿后传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钟大俊?”

话音落处,一名僧人拄着竹棍,从殿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布制的袈裟,微微偏着头,双眼深陷,里面幽黝如洞。

钟大俊看着这名瞎眼僧人,下意识应道:“不错。”

听到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宏亮,撞击着破庙四壁,把那些灰尘都震了下来,却又显得是那般怨毒。

钟大俊感觉到有些古怪,问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贫僧悟道。”

钟大俊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忘了在哪里听到过。

悟道走到钟大俊身前,眯着瞎了的眼睛,看着自已并不看见的对方,神情漠然问道:“你在长安城里呆过?”

钟大俊愈发觉得警惕,谨慎回答道:“只呆了两年时间。”

这位瞎眼僧人,乃是悬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红尘之后,不知惹下多少情债,糟蹋了多少良家妇人,曾经参加过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试,也正是那日,他遇到了宁缺,又遇到了桑桑。

他对桑桑一见钟情,便想亲近,不料先是被颜瑟大师所逐,其后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烧瞎了双眼,从此成了一个废人。

他乃红尘里一淫僧,与修行界没有任何来往,不知道修行界发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后,他心如槁灰,在世间流浪,去烂柯寺后闭关不出,渐渐把那些过往都忘了,把观海师兄讲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模样,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人在山道上自报的姓名。

书院,钟大俊。

他没有听到宁缺和钟大俊全部的对话,只听到钟大俊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本以为自已已经远离红尘,无爱亦无恨,不料今日在这间破庙里,骤然听到那个名字,才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个小姑娘,恨那小姑娘瞎了眼要跟着那个叫宁缺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却拥有了所有。

“难怪师兄要带我到这里来,想来他是想让我看清楚自已的内心,能够寻觅到真正的平静,然而我只能让师兄失望了,因为只有杀死你,我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从仇恨的深渊里获得解脱。”

悟道看着钟大俊认真说道。

钟大俊看着这名僧人瞎了的双眼,觉得身体寒冷到了极点。

悟道平静说道:“请放心,我会用非常端正的态度,认真地杀死你。”

钟大俊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惨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认真,必然要专注,专注便会缓慢,想来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早已没有香火的破庙里,他会死的非常慢。

…………凄惨不可闻的嘶喊和求饶声,不停从破庙里传出,那两扇有些老旧的门,仿佛都不忍再看庙里的画面,轻轻颤抖着。

宁缺站在庙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跟着老猎户第一次打猎时的场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几枝竹签插穿、却一时无法死去的野兽,似乎和此时钟大俊发出的惨呼声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默宣一声佛号,神情苦涩说道:“你果然已经入魔,我随你行此恶事,想来此生也难再见佛国。”

宁缺看着他说道:“既然钟大俊该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恶。”

观海僧摇头说道:“善恶在心,欺骗便是恶,悟道师弟虽说前半生行恶无数,但在寺中本已忏悔改过,我却骗他来杀人,我之罪恶更甚。”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他既然愿意跟着你离开瓦山,说明他对红尘仍有眷念,此时看来,那份眷恋便是仇恨。怎样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复仇复仇,不以痛苦复还,如何能够解开痛苦所带来的仇恨?今夜之后,悟道的仇恨便能解开,对红尘再无贪念,日后说不得还能参悟大道,无论怎么看,师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里来得恶?”

“我说不过你。”

观海僧愧疚说道:“但我知道我的行为必然不为佛祖所喜。”

宁缺说道:“佛祖也不过是个修行者,岂能以他的是非来定我们的是非,如果你担心此生不能再见佛国,我替你在人间建一真实佛国又如何?”

观海僧不知该如何接话。

便在这时,破庙里的惨呼声终于慢慢低弱,然后再未响起。

悟道推开寺门,踉踉跄跄走出来,摊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对着四周,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宁缺悄然无声走到一旁。

观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颤声说道:“师弟对不住师兄教诲。”

观海僧也湿了眼眶,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宁缺以为告别,然后搀扶着悟道,走进漆黑的夜色中。

宁缺看着昏暗的破庙内血腥的画面,安静地站着,待到远处官道上传来声音,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便转身离开。

第十四章难以入眠

城守府里的人们,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发现钟大俊被人掳走,开始在阳州城里四处搜查,诸阀的武装显示出很强的控制能力,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查到了一些线索,然后举着火把来到城外的这座破庙。

在破庙里,他们看到了满地鲜血和血泊中惨不忍睹的钟大俊,确认这位贵人已经没有呼吸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不安。

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园,因为钟大俊的离奇死亡,也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随着后续的线索被查到,气氛更显压抑。

“半个时辰前,那两名僧人上了南晋的官船,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湖上,就算用快艇去追,只怕也要到对岸才能追上。”

崔湜看着老父亲脸上的皱纹,沉默片刻后说道:“钟家的反应很强烈,要求马上派人登船去追,暂时被我压了下来。”

这位崔阀的阀主,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富翁,然而和他的父亲——清河郡真正的主宰者相比,依然显得还是不够沉稳。

老太爷曾经做过一任大唐宰相,在清河郡拥有无上的威望,翻手便是云雨,让清河郡重新获得了千年难觅的良机,然而他是如此强大的老人,看上去和普通的老奴没有任何区别,事实上他便曾经以老奴身份见过宁缺。

“钟家就这么一个成材的子弟,死的这么惨,反应强烈一些是自然之事,你的处置很得当,不能让他们的愤怒,破坏了清河难得的安宁。”

崔老太爷把手伸进铜盆,缓慢地搓揉着被滚水泡烫的毛巾,有些疲惫的声音也渐渐被烫的舒展开来,说道:“但那两名僧人的身份一定要查出来。”

清河郡诸阀对今夜的血案反应如此低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最大的嫌疑对象是两名僧人。当今世间,佛宗如往年一般低调,然而随着书院和道门拼的两败俱伤,人们渐渐开始警惕那些僧人的力量。

老太爷把滚烫的毛巾覆到脸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觉得钟大俊的死应该另有隐情,却没有任何办法。

“安静些,再安静些。”他苍老的声音穿过湿毛巾,混着热雾在安静的书房里不停回荡,“在这种时候,清河必须安静。”

崔湜清楚父亲的担忧或者说恐惧来自何处,只是西陵神殿一日不能把唐国灭了,清河便要恐惧一日,再安静又有什么用处?

崔老太爷把毛巾揉成一团扔进铜盆里,看着他说道:“明天的寿宴你也低调一些,至于红袖招……把她们礼送出境。”

崔湜看着父亲脸上的白布,忽然带着恶意想到,这真的很像那些老人死去时的画面,然后平静应下,便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安静无声,老太爷颤颤巍巍走到案旁,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杯,搁至唇边浅浅饮着,满脸的皱纹里写满了忧虑。

手里的茶杯在轻轻颤抖,澄黄的茶水漾成波浪,便如他此时的真实心情。知道钟大俊死讯后,他像过去的那些年里一样,表现的极为平静,然而谁能知道,他已经开始恐惧,开始不安。

从在族学启蒙开始,他便立下了一个宏大的愿望,要带领清河郡重新回复千年之前的独立和荣光,和那些野蛮而不知教化的唐人切割开来,然而他一直什么事情都不敢做,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待着。

他调养着身体,严格控制着饮食,活了一百多岁,依然身体健康,甚至还能再活很多年,才终于让他等到那一天。

夫子离开了人间。

崔老太爷开始在青史上留名。但他依然恐惧,尤其是每个夜晚,看着那轮明月照在富春江上时,他甚至恐惧地无法入眠。

……

……

观海僧和悟道乘舟破夜而去,他们将会直接去西陵参加神殿召开的光明祭,也许路上悟道会从那夜的血腥里得到某种契机,从而离开。

王景略带着草帽消失在阳州城里,除了宁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更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藏身何处,在准备做什么。

钟大俊死了,清河郡开始不安,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园开始恐惧,宁缺做完自已想做的事情,便离开了清河,来到了大泽上。

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和在大泽上四周巡游的南晋水师船舰相比小到可怜,甚至稍大些的风浪,便会让船荡的非常厉害。

这种客船的速度很慢,要横穿大泽需要两天的时间,坐这种船的人,自然都是没有钱的普通百姓。看似茫茫无垠的大泽、迅速枯燥起来的湖景,加上气味难闻却无处躲避的船舱,让这些本就有些神情麻木的人变得愈发麻木,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呕吐声,才能让人知道这是一群活人。

宁缺坐在船的尾部,没有去舱内和那些人挤出一个睡的位置,两天的旅程对他来说谈不上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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