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我的眼睛看到的全是模糊？”我震了震，意外地问道。
“难道阿兄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么？”斐叹气地将寺人递上来的水囊放在我手里，等我喝水吞服了药丸，他才又道：“阿兄发现你的眼睛如此严重，睡不安寝，这才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到虢宫给庚。倘若他能劝服你回虢宫便罢，倘若劝服不了，我也好争取时间赶来。”
眼泪不自觉流出，我哑声道：“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他平平安安。我希望在眼睛彻底变瞎之前，能再看一看他的面容，我想一辈子记住他的样子。”
“早在很多年前，你不是就记住他的模样了么？”斐的叹息声更浓了。
“人是贪心的，阿兄就满足我这个贪心的愿望罢。”我低声道。
“雁塔是我周军的驻扎之地，自从上月周军在风口与犬戎一战，周军损伤大半，虢侯失踪后，雁塔就被周军遗弃。如今只作为后方粮食增援之地，你去雁塔，只怕也未能寻获消息。”斐缓缓说道。
“阿兄为何要将这些告之于我？实则，你大可不必管我，只管安心做你的齐国国君才是。”
“我该向天子请罪，且你的安危我不能不顾。”斐似意外我会如此平静地“说东答西”，顿了顿，又道：“去舟房休息吧，天气寒凉，莫要再冻病了。”
我点了点头，由珍和寺人云扶着去休息。身后，隐隐传来斐嘱咐三侍从保护我的话，还有那令人忧伤的叹息声。
※※※※※
夜里，我做起了恶梦。
梦中我的眼睛异常的好，看事物清清楚楚。然而，我却是处在一片废墟中，荒无人烟，到处弥漫着战争过后的颓败气息。
奔跑其间，我几乎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和喘息声，可是，却听不到一丝丝的人语。
我到处找，到处喊，怎么都找不到虢侯的下落，整座城镇只听得到风声呜呜咽咽。
蓦地，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转身一看，差点惊喜地喊出声，可是随即看到的样子彻底吓坏了我。
虢侯一身是血地望着我，他的手被削断了一只，衣袖在风中无力晃荡。
我听不到虢侯在说些什么，他朝我伸出手，似是叫我走近些。然而，等我走近了，他忽又一脚将我踹开。
接着，我便看清楚，踹开我的人是楚妍。她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虢侯会有如今的下场是我害的。
最后，我在眼看着虢侯血淋淋地与我告别离去中，哭着惊醒过来。
斐听到我的哭声赶来，他不管珍和寺人云的眼光如何，将我搂进他怀里，轻声安慰。
我抽抽噎噎地哭道：“子煦他怨我了，他说我终于和他生分了，我终于见不到他了。”
“傻瓜，子煦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他从来都不会跟你说这些的。”
“他浑身是血，还断了一只手。他不要我了，他恨我，他恨我和生分，他宁死也不要我了。”
我从来没有如此的痛苦，梦里的子煦每说的一句话都像刀子，狠狠地剜着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剜走。
“他怎会不要你？他曾跟我说过，这一生他最愧疚的是你，如果要他在国位和你之间做一选择，他也只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你。”斐平静地说着，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温暖从他的手心传来。
“可是他死了，他死得很惨。”我仰望着斐，伏在他怀里，伤痛地道：“一直以来，是我的固执和纠结，才让痛苦延续下去，到最后弄得我和他两地分离。如今我知道错了，可是，我却再也来不及补偿他了。”
“他不会死的。天子没有放弃，派人到处找他，各军将士也在到处找他。他们都没有放弃他，你怎能放弃他？”斐轻轻抚着我的背，低喃地道：“睡罢，靠着阿兄，静静地睡一觉。待明日醒来，便到雁塔了，到时，阿兄陪你去找他，好么？”
明日便到雁塔了么？或许是感受到斐的力量，心里的恐慌一点点的减少，我伏着他的腿，终于闭上眼睛。
依稀，听到珍在嘟囔：“国君和我家君主虽贵为兄妹，可如此亲密，到底不妥。”
不妥么？我没有细想，只想靠着得来不易的安全，静静地期待明日的到来。
第五十五章 雁塔
弃船登岸，一路步行，走了将近十里，路上才见农舍。
斐说，这里已是雁塔边界，只要再走十里，就能见到边城了。
来时我又再吃了一粒药丸，经过两夜休息，眼睛的复原状况甚是良好。果如斐所言，我看事物已不再是模糊不清，至少我已能看见斐望向我时眼中透出的淡淡暖癔。
不过天时不好，忽下起了雨，我们一行十数人，全都淋成了落汤鸡。
斐想找地方让我避雨，被我婉言谢绝，君主媛也嚷着淋点雨不要紧，最主要的是找到信。
我哑然，不过也对，找到信，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子煦的消息。
意外的是，越靠近雁塔，越觉得气氛不对。
虽说雁塔成为后方粮援之军事重地，定会有兵士把守严防，但斐是如今的齐国国君，那些士兵在他拿出齐国国符时，不应还不放行才是。
更令人意外的是，当兵士得知我是虢国夫人时，竟立刻派人回城通报。到最后只说，我们可以进城，但斐和他的从人必须缴出兵械，且待在营牢等候通传方可。
我诧异地看向斐，他却毫无异议地照做了，只是在望向我时，脸上现出苦笑。
君主媛和珍等人被安排在雁塔城内的民房休息，惟独我，被派来迎接我的寺人引领着直往府衙前去。
进了府衙，又有寺人直接引领我去厢房，许多寺人或捧衣或打水，将我从头到脚的清洗了一遍。直至洗去雨水泥尘，换上崭新衣裳，原先那寺人才又领我到堂前。
虽是夜间，堂上灯火通明，侍从和宫人站满一地。众人神情严萧，似是防止贼敌偷袭，只见斧钺矛戈处处。
幸好那药丸效用甚好，否则珍不在我身边，要走阶下坎，穿堂过院，就甚麻烦了。
来时，斐只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待见到接见我的并非雁塔守将，而是许久未见的周天子时，我还是呆住了。
忘记下跪，忘记行礼，我只会呆呆地望着周天子。
“许久不见，你变了很多。”半晌，天子终于说话，语气平和，并无怪责我擅闯军事重地之意。
我回过神，连忙下跪：“拜见大王。”
“你的眼睛可好些了？”天子示意身侧的寺人扶我起来，我顺从起身，待见到扶我之人是寺人娄，亲切之情油感而生。
“多谢大王关心，雅甚好。”我不敢多言，更不敢将实情告之。在这多事之秋，天子关心的应不是我，此时此地出现，我已不合时宜。
“姜斐之事，孤心里清楚。他送你来此，想必你二人感情甚好。虽预想你定会千方百计来寻子煦，但孤还是没想到姜斐会亲自护送。”
天子淡淡地说着，语气中有不容抗拒的严威，令我更不敢言。
良久，我们都未说话，天子的目光一直朝我望来。我不敢抬头，那目光却灼灼而视，令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身。
“你好好休息，切勿胡思乱想，过两日，我便派人送你回虢国。”天子缓缓说道。
我愕然看向天子，想也不想地就道：“雅不回去。”
天子眉头一皱，只留下寺人娄，其余皆赶出堂外侍候。
“战场纷乱，危险重重，你一个女子搅扰进来，实是不该。”天子隐隐盛怒。
我怔住了，回过神，赶紧从案后走出，下跪谢罪。
“两日后，我派人送你回去。”天子许是见我低头认错，语气缓和不少。
“还请大王宽恕。若不能亲眼见到子煦平安，雅不愿回去。”我几乎不敢抬头。
“你这是要违抗孤的旨意！”天子又再盛怒，一贯的优雅从容在怒火下消失怠见。“孤说过，希望雅幸福。而你的幸福不在战场，在虢国后宫。”
我讶然地望了天子一眼，他的眼中似闪过什么，俊美的面容上掩藏不住深深的怒意和……担忧。
呃，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一直以来，我总忍不住在心里揣测，究竟天子为何会待我如此尊享？为何他始见我，就对我恩宠，甚至要把清园送予我居住？
“莲荷洁洁，君子爱兮；淤泥浸染，君子喜兮；求之若得，当安享福兮；求之不得，祝美好兮。”
天子突然低声吟哦，低低传来，字字却如雷鼓在我耳边声震。
“那……那布帛上的话，是你……是大王所写？”我吃惊地瞪着天子，猛然想起他的身份，复又头伏在双手上，不敢再抬头。
“那时，你甫和镐京，而孤微服出宫，身边只有寺人娄一人。若非你，孤堂堂天子之尊岂非要遭那无耻小儿羞辱。身上银物失窃，已是懊恼，偏生伙计白眼，掌柜无知。寺人娄意亮身份，奈何如此丑事怎能让国人嘲笑，让臣民嘲笑。幸亏有你，帮孤解围，虽只些许货贝，但在孤在眼中，却是大恩。”天子扶起我，轻轻一叹：“这点小事，想必你已忘记。”
“雅不知大王身份，多有冒犯，还请大王恕罪。”
想当时，我刚要赶去王宫应征宫女，对于天子派寺人娄送来的布帛匆匆一瞥，并未在意。犹记那时寺人娄在我将布帛递还他时，脸上表情严肃，甚至有些不高兴，觉得我不识好歹。且只一面，到后来再见寺人娄和天子时，我竟未认出。
想到这里，我身上没来由的冷汗涔涔。
“知雅心里只有一个子煦，孤虽遗憾，却仍想着要给雅幸福。此诺，当实践之。”
“当日小事，大王毋须放在心上，且大王后来给予雅的幸福，已让雅无以为报。”我重新跪下磕头道：“如今，是雅不好，错失幸福。现在，只望大王应允雅的请求，让雅亲手追回幸福。求大王恩典！”
天子没有回答我，他站在我面前，长袍下的锦履在我面前足足站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步伐，却是向外走去。
“寺人娄，送虢国夫人回城中宅院休息。传诏下去，无孤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放她出宅院，更不许她离开雁塔。”
听着天子下诏，我瘫软在地，最后是何时坐上马车出府衙也未晓得。
直至听到珍的喊声，我才回过神来。然而，小小院内院外，俱都站满了兵士。
天子，他仍然不肯答应我啊。如今，他有意将我困在此地，纵然身在城中，也无法打听虢侯下落。不止如此，我连斐的消息也未再得知。
两日后，天子直接来宅院，说要送我出雁塔。
他甫一现身，慌得所有从人下跪相迎。
天子见到君主媛，眉头越发皱了起来。却也未说多余的话，只吩咐侍从孟三人及珍云二女好好的保护我和君主媛，随即又加派车马从人院外等候。
“大王，子煦他……”我忍不住道。
“你以为孤会放任他的生死不理么？”天子沉沉地看着我，“今次孤来此，除了巡视军情，还希望能以身作则，给众军士气，赶走犬戎，寻回子煦。”
“雅……雅想跟阿兄道别。”我慌乱着找理由。
“他昨日已被孤派往前线，协助姬信对抗犬戎。”
“如此。”我知道在天子严威面前，想要留在此地甚无希望。
蓦地，门外突然有声音响起，只见一名身着战甲的虎贲闯了进来，向天子汇报军情。
“禀告大王，风口传来消息……”
天子突然出声，打断虎贲的话：“尔等速送虢国夫人回国，不得耽误！”
我想听下去，可是天子不允，心里骤然升起不安。
难道那虎贲禀报的事跟虢侯有关？
走向院外，却见众人俱都一副竖起耳朵凝听军情的模样，心中猛地升起一个想法。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跟珍道别，我以最快的速度，跨上停靠在路边的应是那虎贲乘坐的马匹，在众人的叫喊声中，扬鞭夹肚地朝通往风口的方向驰去。
昨日我已有意无意地向看守我的兵士打探过，风口是一座防护重镇，在西北方向，离雁塔有两百里之遥。且这马从战场而来，应识得路，找子煦的机会也会大很多。
如此，不管天子有多生气，不管珍等人有多担心，我知道我这样不顾而去，不止固执惹人厌恨，还有可能遇上犬戎丧命。但是，我一定要亲眼见到子煦还活着，我才能放心的回转。
如果子煦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要恨，要怨，我也无可奈何。只是，对不起担心我的人，我白让他们操心了。
后面追出很多人，我不敢回头望，一个劲儿地夹紧马肚朝前猛冲。幸好幼时父亲曾教过我骑马，尽管多年未曾骑马，总算心惊胆颤的同时，那马儿顺了我的心意，撒开四蹄的奔跑。
城门重地，兵士把守严密，倘若下马接受盘查，我肯定会被追回去。如此违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