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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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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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很动听的男声。

“沥川!”

“小秋,你好吗?”他的声音还是很轻,甚至,有一点点嘶哑,不过,听起来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还需要呼吸机吗?沥川?”

那端沉默片刻,话音明显地不悦:“是谁告诉你我要用呼吸机?”

——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十倍。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要瞒着我?还是不肯让我知道?他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没来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顿时飚高了好几度:“沥川,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从来不对你撒谎的份上,麻烦你对我真话,行不行?”

话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气吓着了。

果然,电话那头,沥川发出了很含糊的音节,好象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传来费力的呼吸声。

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沥川遇到我,不是天灾人祸是什么?呜——我这乌鸦嘴,我又克到他了!

大脑一片空白,我手忙脚乱地拨电话。便宜的国际卡,要输入三十几个数字,混乱中我一连拨错了三次,才把号码拨对。

这一回,是护士接的,仍旧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请过些时候再打来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刚才没事吧?”

“唔……他在电话机前等了很久,估计有点累。我们正在给他吸氧,他不会有事的。”

“可是——”

电话已经挂掉了。

我颓然坐倒在台阶上。

月亮在树梢间浮动。

夜风很暖,已经是春天了吧。

我抱着腿,坐着冰凉的石板上,漫无头绪地想着一年年逝去的时光。又纠结、又郁闷。

愁怅啊……愁怅……

无奈啊……无奈……

我反复问自己:没有沥川,我可不可过下去?没有沥川,生活还有没有意义?

答案是:没有沥川,我不过也过了六年吗?没有沥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实吗?

为什么我还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开心的样子呢?

整整六年,我都没有尽情地笑过。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热闹的喜剧,我也会哭,会觉得我其实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痴心妄想、贼心不死,明知是镜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灯忽明忽暗,飘满孜然的香味。

我双眼噙泪,坐在台阶上,长久地发呆,腿渐渐有些发麻,正想站起来,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头看,是艾松。

“嗨,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经下课了。”

38

我站起来,接过我的东西,道了谢。

“你愿意我骑自行车送你吗?”他问,目光很柔和。

“这里离我家不远,”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顺路。”他坚持。顺手拿过我的包,挂在自行车上。

我们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话也不说。

转过一道街,艾松忽然开口:“我姐说,你是个怪人。”

“怪人?为什么?”

“她说,你在CGP没有一个朋友,男的女的都没有。不是说你不招人喜欢,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象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我看着他,愕然。这就是艾玛对我的印象吗?这么消极?

“不感兴趣?”我申辩,“不会吧!我参加素食协会,我有瑜珈课,我泡吧、我跳舞、我游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面的世界打成一片。”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我在撤谎、在狡辩。如果说沥川的离开导致了我心灵的死亡,这有点过分。如果说这导致了我的灵魂进入冬眠状态,导致我感官失灵、社交退化、信仰危机,这绝对没错。

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测:“我指的是心灵,不是身体。”

然后,他又说:“你看上去笑眯眯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皱着眉头,好像你刚喝了一杯胆汁……”

艾松说得很来劲,却忘记了一条真理,那就是:烦恼重重的人是不愿意被人分析她的烦恼的。

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他:“Stop,艾松同学!我知道你是搞研究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对我产生研究的兴趣。我不想当粒子。我不喜欢被人研究。我快乐不快乐,和你没关系!”

这话说完我有点后悔,其实平日我从不无缘无故地攻击别人。谁让他碰上了这恼人的时刻。我的脑子里全是沥川。

可是,这人面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泪,可能会导致巴西的一场洪水,也可能会导致明年冬天的一场暴雪。你的快乐与世界有关,当然也就与我有关。我们都是相关的。”

“艾松同学,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请你讨论问题时,背景不要老是全球气候或者宇宙相关。相关不相关,不由你来说。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关,因为是我定义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关的,也是我定义的。他不来和我相关,我也要和他相关……”

这话没说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辈子招谁惹谁了?我怎么就倒了八辈子的霉呀……”

六年了,我从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我和沥川的事。自己捂着严严的,好象是个什么机密。我不告诉小冬,怕他为我难过。我不告诉同学,怕她们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诉同事,怕她们直接说我惨:“看,这人真是命苦,年纪轻轻的,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又被男朋友无情地甩了。” 宁欢欢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闺蜜,毕业去了上海,还要嫁给修岳,在她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个不大认识的陌生人面前发泄了,足证我的意志已经被沥川消耗得差不多了。

见我脸上有泪,艾松掏纸巾给我,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对了,你吃羊肉串吗?”

满街烧烤味,很诱人啊——

“……不吃,我吃素。”

“有素的呀。他们也烤豆腐、烤菠菜、烤土豆片。”

“吃可以,我请客。”

“行呀。反正我们搞物理的也穷,软饭都吃习惯了……”

“噗——”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随便找了一个摊位,板凳有点脏,我刚要坐下,艾松拦住我,用餐巾纸擦了擦凳子。他要了一瓶啤酒,点了十串羊肉串,我点了一碟子的烤素食:豆干、玉米、土豆、菠菜。我们都强调要“加辣”。

艾松和我一样,无辣不欢,越辣越好。

“你不是北京人吗?”我问。

艾松长得不大像北方人,他的口音倒是标准的普通话。

“我是成都人,在北京上大学。我爸妈都是成都人。成都人聚在一起,就喜欢干四件事儿——”

“哪四件事儿?”

“喝点麻辣烫、搓点小麻将、看点歪录相、谈点花姑娘。”他用成都话说,软软的,怪搞笑。

“难怪你坚持独身主义,一辈子没人管你,可以一辈子玩下去。”

“是啊。这是个很好的生活方式,建设你试试。”

“可是,”我咬了一口豆腐,问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生理问题怎么解决?”

他正喝啤酒,差点喷掉:“生理问题?”

“就是……嗯,那个?”

“那个?哦——那个。为了坚守这种生活方式,只好牺牲掉啦。就像你为了吃素,就得牺牲掉肉菜一样啊。”

轮到我噎住了:“这个……容易吗?”

“不容易……但可以克服,凡是困难,克服克服就没了,对吧?”

“是不是因为你们学物理的,没什么机会遇到合适的女生?”

“这倒是真话。物理系的女生不多,如果有的话都特别横,就是横,也早被人抢光了。”

“像你这样杰出的也没抢到一个?”

“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被女生抢走了。”

奇怪了,我说:“这么说来,你有过女朋友?”

“嗯。”他说,“我出国的时候带着我的女朋友,过了一年,她看上了一个日本人。为了嫁给他,把我们的孩子都打掉了。”

他的表情很淡,好像在开玩笑,我愣了愣,说:“怎么会这样?你们谈了多久?”

“八年,从高中开始。”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八年抗战,毁于一旦。”

“那你还这么乐?”我有点佩服他了。

“我不乐怎么办,跳楼啊?投江啊?”

“唉,艾松,我觉得咱们得握握手。”我真地伸出手给他握了握。

“怎么,你也被人甩了吗?”

“到目前为止,算是吧。正在over中。”

“吃东西吧。”他说,“感情的事儿没法劝,你尽量把感觉器官转移到嘴上就可以了。”

“你是说,饮食疗法?”

“对。推荐你一种食品,专治失恋的。”

“什么食品?”

“牛肉干。”他说,“真的,那东西吃起来特别咬牙切齿——有一种‘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感觉。不信你试试,我向多人推荐过。”

我大笑。

吃了近一个小时,艾松送我到公寓的门口。我对他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我掏钥匙,转身开门,艾松忽然说:“周六我们所有个聚餐会,不少专家要来,很多家属也参加,为了不让工会主席关心我,你能不能替我cover一下?”

我觉得,这个要求挺合理,也许将来我也需要他的cover。

“行啊。”

***

我住的公寓旁边有一颗巨大的梧桐树。每天进门之前,我都要沿着梧桐的树杆往上看,一直看到天上,再从天上看下来,一直看到树根。这是我每天唯一的一次眼保健操。

然后我打开门,看见Mia在床上打盹。我到厨房洗了昨天的碗,一个。找到茶杯,倒掉昨天的茶,一杯。帮Mia洗澡,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然后打开计算机加班做翻译。这一周我天天担心沥川,精神难以集中,耽误了不少工作。我在屏幕前埋头苦干了两个小时,精疲力竭。洗澡上床,听着收音机的古典音乐、睁眼望着天花板,心绪纷乱,无法入睡。

时钟渐渐地指向凌晨三点。我爬下床找安眠药,瓶子是空的,全部吃光忘了买。我在客厅里做瑜珈,越做越精神,干脆穿上运动服和跑鞋,出门到大街上跑步。跑累了就睡得着了。

我所住的小区临着一条大街,街灯明亮,偶尔有车辆穿梭而过,两边都有通宵的舞厅和网吧,相当安全。跑步是失眠的有效方法。我围着小区跑了一圈,气喘吁吁,荷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很长。

神经病,是谁半夜三更地找我?

恶作剧还是恶意骚扰!直接按红键挂掉。

过了一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了。这回,我不耐烦了,打开手机就冲着里面的人吼:“喂,打电话的先生,拨号码认真点行不?麻烦你看一下时间,现在是半夜三点半!”

那边,郁闷了。过了半天,才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沥川。”

我还在跑步,正在通过一个很小的十字路口,听见沥川的声音,忘了看灯,一辆车从后面驶来,嘎然而止,里面的司机冲我破口大骂:“龟儿瓜婆娘,男人死了嘛啷个嘛!”

我赶紧退回人行道,乖乖等红灯。

“这么晚,你还在外面?”重庆司机的大骂,沥川显然听见了。

“我……”咽了咽口水,“跑步来着。”

“看见你还在网上,以为你没睡。”他说,“安眠药吃光了?”

“嗯。”

“深更半夜地你还在外面跑步?知道外面有多乱吗?马上回家,听见没?”这人一定是喘过气来了,口气顿时就横了。

我想说,要你管啊,你是我什么人啊,关你屁事啊。转念一想,阿弥托佛,我谢小秋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我正往家里跑呢。”

温州回来之后,沥川铁了心的要和我了断,从不给我打手机。现在惠然来电,我顿觉受宠若惊、三生有幸、大有戚戚然不胜感佩之意。

一溜烟跑到回公寓,打开铁门,顾不上喝水,我坐在床上对手机说:“沥川,找我啥事儿?”

“没什么事……”

“你好些了吗?”我还在喘气,“可以多说话了?”

“好多了。”他顿了顿,说,“我只是偶尔地需要一下呼吸机,一、两次而已,你别听人家乱说,别想得那么严重。”

我承认,呼吸机的事儿,不能上网看多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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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我问:“那你,是不是很痛?”

“哪里很痛?”

“他们……是不是将一根管子——”

他迅速打断我:“不痛。你的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好不好?”

“那你的全身,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他说,“现在挺舒服的。”

“你挺舒服地……躺在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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