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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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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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某某司令,我不解何以会有这么多的司令?美庄轻声告诉了我:  
  “他们是爸爸旧日的部下,那时候爸爸当军长,军长下面还可以派司令,像刚才那几个人,有的是江防司令,有的是一路司令,有的是二路司令——”  
  接着,美庄又给我介绍了一位兵工厂厂长,一位造币厂厂长,和两位“外交代表”。她解释:  
  “他们也都是爸爸的旧属,那时候,爸爸好神气哟,自己有兵工厂,自己有造币厂,中央根本管不着,那两位‘外交代表’就是代表爸爸和四川,专门跟中央办‘外交’的哟!喔,现在我们不行了,自从你们‘中央派’来了以后——”  
  “你说甚么?美庄?”我微微惊讶地,“你说我是‘中央派’?”  
  “是呀!”她答着,“爸说的你是‘中央派’!”  
  “哈哈,我这么年纪轻轻的,哪里来的甚么‘派别’呀?再说令尊大人不正是中央当今的红人吗?”  
  “是呀,”她也笑起来,“爸说过了,说他归顺了中央;‘中央派’ 的你,又归顺了他的女儿——”  
  我俩谈得尽管很轻松,可是我却更藉此多知道了当年军阀在割据时代的气焰与荒诞,以及今日仍然潜伏在他们内心中对于中央政府的芥蒂与隔阂。  
  夜半以后,美庄的父亲精神百倍地出现了,想是刚刚吸足了鸦片。他走近每一个牌桌前,都愉快地叫着:“我们今天可要‘长期抗战’呀!等下我来参加一脚,好让你们大大地‘献金献粮’——”  
  几位客人让我打牌,我实在不会,只好谢绝;他们又让美庄参加,她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可是,她看了我几回,没有发现到我的同意的眼色,便也推说:  
  “打得不好,没得资格上场!”  
  吃夜宵的时间,美庄不住地跟我咕哝着:  
  “等一下让我打一会儿牌,好吗?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哇,该叫我玩得高兴呀!”  
  我知道,我再想阻止她是很难了,尤其她这么地说出来理由。我点了点头,可是我希望一人早点去睡;她不肯,她一定要我坐在她身后,看她打牌。我说看不懂,她说那正好学一学。  
  这实在是要我受罪。四川的麻将花样特别多,像甚么“嵌心五”、“么九将”、“二八将”。“不求人”、“全求人”、“一般高”、“联六”、“联九”、“阶阶高”、“姊妹花”、“喜相逢”、“五门齐”、“双龙抱柱”、“一条龙”——以前我从未听人讲过;美庄却是打得那么熟练,每逢“胡”掉一次,快活地把牌一倒,便流利万分地数出来一大串“名堂”和“翻”数,如果是“自摸双”或“满贯”时,她更会跳起来,扭转回身,抓住我的双手或双肩,连连摇晃,一面叫着:  
  “好安逸,好安逸!‘辣子’!‘辣子’!(四川叫‘满贯’为‘辣子’)”  
  美庄的左右侧是两位太太,对面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士,那位男士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美庄为我介绍时称他是曹副官,可是美庄和那两位太太直接召呼他时都是叫“团总”,他答应得非常痛快。那两位太太一边摸牌,一面拿“团总”开心,连说:  
  “今天这可是‘三娘教子’啦,团总,还有哈子话说?”  
  “没得话说,你们都是我的妈哟!”团总把双肩一耸,脖子一缩,说得好干脆。  
  三位女士一起满意地笑起来。  
  “唉哟,对不起,大小姐,”团总忽然把头一仰,直瞅着美庄,“您刚订婚,还没有结婚,没得资格当妈,我只能叫你姑姑,今天这是‘二娘一姑教子’!”  
  三位女士笑得更厉害了,前俯后仰地笑个不止,半天半天连牌都顾不得摸。  
  我对这位团总——曹副官,实在不太欣赏,这样厚面皮的男人,以前在我的生活圈中确为罕见。他把头一侧,竟冲着我开腔了。  
  “张先生,那么您就是我的姑父咧!”  
  “托神!(四川话流氓的意思)”美庄唾骂着团总,“莫乱开荒腔!”  
  接着,美庄一边打牌,一边告诉我:  
  “你晓得这个曹副官为甚么叫团总吗?以前有一个地方保安团队的团总,牌玩得很好,时常陪大官和大官的太太们斗牌,可是他每次都成心输一点,以博取对方的欢心,只要他一胡牌,便立刻连声道歉,直说:“唉,唉,手顺,手顺,没得办法,小胡,小胡,小胡!”实际上,不管是多大的胡,他也都一律称是小胡——这个曹副官就专会这一手儿。所以爸、妈,和我们许多亲戚,都爱跟他打牌,反正他输几个钱不在乎,爸爸特别喜欢他,平日当然短不了给他足够的钱花用——因此我们就管他叫‘团总’!”  
  “喂,喂,喂,大小姐!”团总叫着,“何必吶?你们再叫我团总,我可不客气啦,我马上就给你们胡一个‘大胡’看看!”  
  说着,团总当真神气活现地把牌一推,俨然是一个“满贯”的架势,三位女士一阵紧张,可是,他清清脆脆地吐出两个字:  
  “小——胡!”  
  这真是一个好演员;可惜我不是一个知音的观众。  
  天亮时分,美庄连胡了三次“枪毙东条”(东条是当时的日本首相,以“东风”代表,另以“七饼”代表手鎗,因为“七饼”形状很像一枝盒子鎗,在四川打牌如有三个“七饼”、“三个东风”,或是三个“东风”、“七饼”做“将”,或是三个“七饼”、“东风”做“将”,均可称为“枪毙东条”,胡牌时以满贯计算。),她那么出奇快活地欢叫不止。牌散之后,我忍不住地对她说:  
  “靠你们这样就能枪毙了东条,打倒了日本呀?真是活见鬼!”  
  “唉哟,瞧你好凶呀,简直活像个‘棒客’!(四川话土匪的意思)”美庄一着急时,四川话就顺嘴溜出来了,“好好,以后我再也不打牌了,怎么样?昨天要不是订婚,请我打我还不打哩!”  
  我不再讲甚么,但愿美庄的话,能够兑现。    
  五十三    
  美庄的话,确实兑现了。这真是一个好未婚妻,我心中这么想。可是,没有好久,阴历除夕,美庄又有了借口——过年怎能不打牌?一年只打这一次,并不算多呀!于是,她又打了个通宵。  
  在沙坪坝,在嘉陵江畔,我们共同度过的甘美而平民化的日子,越来越远了,也许再无重返的可能。美庄为了“过年”,大批地添置新衣物,随心所欲地购买各种毫无用途的装饰品,与名贵的化妆品,以及从加尔各答航来欧美制造的大洋娃娃、小狮子狗等等儿童玩具,把它们挂满在卧室床头。对别人她也一向慷慨,她买了许多礼品分赠给我们的女同学,她又一再要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做贺年礼物;我真是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我深知她从未花过我一文钱;可是,我总希望她能逐渐体会到“错误的慷慨,是一种陋习”,我颇为担心她这种性格若再无羁地发展下去,会变成可怕的浪费与挥霍。我开始委婉地把一些世界伟人的格言说给她听,像富兰克林讲过的“你老购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久你便须出卖必需要的东西。”像富兰克林又讲过的“你须留意那微小的花费,一个小小的漏洞是会使一只船沉没的。”像布鲁耶尔讲过的“一个人收入多于支出便是富有,支出超过收入便是贫穷。”像科尔顿讲过的:“年轻时不挥霍无度,年老时不锱铢计较,才不会陷我们于错误。”  
  美庄对我的善意奉劝,倒还相当接受;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温和地反驳我几句:  
  “醒亚,你读死书读得太多了,那些世界伟人的话也不见得都是真理呀!起码放在我的生活天秤,就不对头了。富兰克林说:‘老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久便须卖必需要的东西。’ 怎么我这么多年一直老买不必要的东西,从未卖过一件必要的东西呢?你也许会说时间还没到吧?好吧,真到了时候,叫爸爸卖一角田给我用好啦,那还不容易得很,爸究竟有多少田,他简直自己都弄不清楚,当初曾有人做过文章骂爸爸‘甲邸如云,田连数县’!怎么样?‘田连数县’干他何事?看着眼红是不是?谁要他们不做总司令?”  
  又有一次,她突然兴高采烈地抓住我:  
  “喂,我昨天看书也发现了一句世界名人的格言。柏顿说:‘一个人聚积财富而不享用,无异一头驴子驮着黄金吃青草!’这句话真有理由!醒亚,你愿意你的美庄做一名驮着黄金啃青草的驴子吗?”  
  我实在有点说不过她。也许是我过分爱她,不愿意和她唇枪舌剑地争论到底;而她总在最后承认“节俭是一种美德”,也允许今后一定和我过简朴的生活,只要我不是故意叫她受苦。  
  我常思虑到:一个人拥有太多的金钱与时间,多到简直不知如何打发它们,将会和过于缺乏金钱与时间的人,同样痛苦。美庄似乎已经近于第一种人,她本意或并不想奢侈、浪费、挥霍;可是财富与空闲使她自然而然地走上这条道路。我应该原谅她,我更应该继续影响她——这是我的责任。当初她在希望获得我的爱时,竟能一度变得那么朴素节俭,当她完全将我俘掳后,她便又逐渐改变,“订婚”给她的心灵作了一次“装甲”。——我的爱,在她心目中是更安全了,因此她日益故态复萌——如果,我的爱仅是忠实坚贞,而并不能影响她变化气质,这爱的价值岂不令人怀疑吗?可是,我又有甚么办法呢?我总不能用“不爱”来胁迫她听我的话;上帝作见证吧,我已再度决心,用爱,用最真挚的爱,使她更接近健全与美好。  
  六月间,我结束了大学四年生活。当然,这是我的人生一件大事,一件值得纪念而高兴的大事。对那些令人敬爱的老师与同学,我有无限留恋,对国家四年来的免费教育,我有无限感激。在一群毕业的同学中,我进入少数幸儿的队列——离开学校,立刻获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实际上已是三年以前即获有的一个有意义有趣味的工作。从此,我将以更充分的时间与心血致力于我的工作——做一名新闻记者。  
  国内外战事捷报频传,我在报馆里可以每天提前收听到一连串好消息:  
  “中美混合航空队轰炸千岛群岛!”  
  “中美混合航空队轰炸幌筵岛!”  
  “太平洋美海空军大捷!”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古贺阵亡!”  
  “联军占领罗马!”  
  “联军在法北登陆!”  
  “中美飞机轰炸佐世保!”  
  “中美飞机轰炸八幡!”  
  “美军登陆塞班岛!”  
  “中美飞机猛袭小笠原!”  
  “——————”  
  在国内,我们的英勇国军已展开了大规模的猛烈反攻,福州、赣县、柳州、桂林相继收复,民心士气呈现出空前的高昂。近半年来我国陆军总部积极编练的全部最新机械化装备的“阿尔发部队”三十六个步兵师,也开始使用,七月初完成了有力布署,八月初大军推进至广州附近,眼见一举可下三羊城。  
  出乎意料地,八月十日,日本宣布了愿意无条件投降。报社的每一个人都立刻疯狂了,我们马上印行号外,号外响遍山城,大重庆的每一个人也都立刻疯狂了。  
  我马上跑到美庄家,我和她疯狂地吼叫,拥抱,接吻,完全不顾勤务兵和杨嫂在一边看到。他们也都疯狂了,他们不会看到我们,正如我们不会看到任何人一样。因为我们,他们,每一个中国人,这一时刻的眼前都完全被一层眼泪的帷幕罩住了视线,甚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心灵的眼睛正看到一幅胜利复员还乡的灿斓美景——  
  炮竹响了一夜,烟火放了一夜,龙灯、舞狮、耍了一夜,洋鼓洋号与中式锣鼓吹打了一夜,游行的群众,醉了似地唱歌、跳跃、吼叫了一夜——  
  一夜间,山城变成了海洋,汹涌澎湃的国旗的海,人群的海,咆哮着欢笑的海——  
  美庄要我去跳舞,我半分钟也未考虑,立刻说:  
  “绝对陪你去,今天你要玩甚么,我都奉陪!”  
  美庄吩咐司机驾车载我们前往胜利大厦。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下舞池,我不会跳舞,可是我会拥抱,我会摇晃,我会旋转,在柔美幽暗的灯光下,我和美庄拥抱着,尽情地摇晃,旋转。我们的身体旋转成一座溶岩喷溢的小火山,我发现其它的一对一对也都像一座一座爆发的小火山,在燃烧,在旋转——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颁布敕令,正式宣告投降。重庆再被更巨大的沸腾着狂欢的浪潮,没一次顶。  
  “八年啦,这可熬出来啦!”人人这么舒畅地,喘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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