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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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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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在家里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预备就寝;可是,大伙儿又都陆续聚到我的新卧室来。我重新穿上衣服跟大家开始谈个不休。  
  除了姑父与贺大哥,全家都在这儿。贺大哥因要参加一项夜间还要举行的重要会议先行离去,姑父每天十时以前一定入寝,这是他数十年来固定不变的习惯。  
  姑母一面严嘱大家的谈话必须马上停止,以便叫我即刻睡下,否则她会担心我将累出病来;她老人家自己却又一面毫不放松地向我继续问东问西,并且不厌其详地向我叙述五年来发生在天津的大事小事,与她五年来日日夜夜悬念我的各种心情。难得她的记忆力那么好,她一连串说出来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她做过如何如何与我相会的梦。她说:有时候梦到我很结实、很快活,醒来很安慰;有时候梦到我有病有灾甚或流血死亡,醒来不觉心惊肉跳一身冷汗;于是她马上向老天爷告,并且她一直深信“梦境与事实是相反的”,所以渐渐地她又会平静下来,反以为是一种吉兆;当她做好梦的时候,她就说,她相信那梦不会相反——  
  表哥和表姊一再向姑母提出抗议:  
  “您不让我们跟小弟多说话,怕他累,您倒一个人紧跟小弟唠叨个没完没散。”  
  “好,好,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为止,”姑母宣布命令,“谁也不许再向醒亚问一句话了,明天一早吃早点时再开始谈——不过醒亚你还得告诉我一件事,我才能睡得着——你贺大哥在日本投降后才告诉我你在太行山上打日本很勇敢,不幸被八路军围攻受了伤,并且有一颗子弹一直没取出来,你贺大哥一劲儿地说不要紧。那怎么行?子弹要在肉里生了锈,肉会烂的吧?你快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我如何作战负伤,如何被贺大哥救起,如何在重庆开刀取出子弹,报告完毕,整好十二点了。  
  我的听众对于贺力大哥极表钦敬,因为他只讲过我曾负伤,从未提过就是他本人救了我。另外,我的听众对于八路军极表愤慨,连姑母都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丧良心的队伍,不打日本打自己!听说现在他们还到处扒铁路,杀人放火——”  
  大家都走了。我连连打哈欠,显然,已经很瞌睡了;可是,在舒适的软床上,在温暖的被窝里,竟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梦。  
  我又穿衣下床,开亮电灯,在卧室里踱来踱去|  
  走到室外,在甬道上看见各个卧室的灯光都已熄灭,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轻轻地敲了敲表姊的小房间的门。  
  表姊立刻出声答应,她一定是醒着。  
  “怎么回事?小弟,还没有睡呀!”说着,表姊燃亮电灯,开开门。  
  “我想问您一点事。”我走了进来。  
  表姊加披一袭丝绒长睡衣,问我:  
  “问唐琪的事?”  
  我点头。她说:  
  “我一直睡不着,正是心中老想着唐琪的事。我想,你也应该跟我一样,或者比我想得更厉害些。否则,你不是太没心没肝了吗?唉哟,恕我心直口快,我又忘了你已经跟郑小姐订婚了,糟糕糟糕,算我没有说!” 表姊稍一停顿,“不过,贺大哥的想法也对,不管唐琪多好多伟大,你既然订了婚,就别再——”  
  “我懂得。我只是要问一下唐琪的情况,并不是想跟她重再相爱。”  
  “可是,她一定仍在痴心地等待你哩!唉,我也矛盾起来了,满心希望你俩这次重逢可以永远幸福地在一起,不意你又在重庆订了婚,所以白天在楼下一听到你讲的话,气得我一时冲动就哭着跑上楼来,后来我又想到哭也没有用,既然已经如此,只有改变初衷,希望你和郑小姐白头偕老——”  
  “姊姊,您别起承转合地做文章了,”我说,“唐琪现在在天津吗?”  
  “不,听说在东北;胜利后,一直没有来信。贺大哥原本比谁都着急,他还准备亲自去一趟东北寻找唐琪哩!他说他一定得设法找到唐琪才对得住你。看来,贺大哥现在或者不会再去找她了。”  
  “唐琪这些年到底怎么样?”我追问。  
  “讲起来,真像一部动人的小说,或是一部精彩的影片——唉——” 表姊长叹一声,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年,你跟贺家弟兄同行南下后,唐琪好像就不再伴舞了,也不再唱歌;一家画报说她态度消极,心情冷漠,恐将永远脱离歌台舞榭生涯;可是,不久,唐琪突然大变,不但重新活跃舞场,并且很快地窜红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起初她是因为你的远行而悲伤,而懊丧,后来由于她打听出由香港可以搭飞机去重庆,她便决定设法筹钱,因为这笔飞机票款为数甚巨。她又有甚么好办法弄钱呢?她唯一的办法是变成红舞女。你也许责备她从此开始堕落;然而,你应该知道,她如此做完全是为的能够去重庆,去重庆完全是为能够找到你——  
  “过了一段时期,她一切准备妥当了,临行前夕她还特别请我跟大嫂吃了一餐饭,她再三询问你在后方的住址。我告诉她你只从太行山麓的林县寄过一次信回家,以后全无消息。她简直不肯相信,误会我们不愿意你俩见面。她哭得很伤心,几次抓住我和大嫂的手,颤抖地说:‘我唐琪究竟犯了甚么滔天大罪啊?连唯一同情我的两位姊妹也对我歧视,对我隐瞒——’我们一再对她发誓,她才逐渐相信我们不是对她故意欺哄。最后,她坚决地说:‘无论如何,重庆我是去定啦,不管醒亚在不在重庆,我想我有办法找到他,他不是念书就是从军,我要到每一家大学里去找他,我要到每一支部队里去找他,我要在每一张报纸上登寻人广告找他——我已经储蓄够了一笔款项,足够负担由天津到香港,由香港到重庆,再由重庆转几个省分的费用。’我和大嫂真地为她祝福,盼望她早日顺利地跟你晤面,又拜托她好好照拂你的生活——第二天,她果真搭太古轮去了香港。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不早不晚,日本人偏偏在这时候继续偷袭珍珠港的手法,一举攻陷了香港——唐琪不但没有赶上最后一班离港去重庆的飞机,并且由于人生地疏,财物被当地流氓和日本兵一劫再劫,最后落得流浪街头餐宿无着,结果无奈就在香港暂作舞女——不久,她重返天津,她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刚巧这期间贺大哥已由上海回来,并且到家里来告诉了你已平安抵达重庆的好消息。唐琪为你有了确实下落,简直欢喜得快疯狂了,似乎把上次在香港遭遇的一切不幸也全都忘记了,当然这是因为一线新的希望重在她心里出现!她认为香港重庆间的航线虽然中断,贺大哥却一定会带她由内陆交通线同往重庆。她求我带她去见贺大哥,贺大哥感于她对你的感情如此坚贞,居然一口答应,并且说唐琪真是气好——这回不必攀登太行山,而是由津浦铁路、陇海铁路转经皖北可进入河南,一路皆是大平原。贺大哥做事细心,他交待:不久同行,沿路若遇盘查,就说唐琪是贺伯母的干女儿,要唐琪先有这心理准备便于应对。唐琪去拜见了贺伯母,她由贺家回来,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告诉我和大嫂:‘我太、太、太感激贺先生,不知该如何答报,见了他母亲大人,再忍不住地跪下磕了头,直说我就是她的真的干女儿啦,又说我母亲早已过世,今后她老人家就是我母亲,我就是她女儿——那老人家真跟我有缘,看得出她非常喜欢我。’  
  “贺大哥叫唐琪一切守秘,安心收拾行囊等他就好,他要离开天津几天,一回来便可以起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十天后他才回来,再五天后被捕。贺蒙以前在天津时,我只去过一次贺家见过贺伯母,我们全家除我之外,无人与贺伯母相识,我们不敢去探候她,怕汉奸与鬼子们的鹰犬会守在她家门口。唐琪跟我们不同,她敢去安慰贺伯母,说她一定会设法救贺大哥。我们都懂,惟有贺大哥不死,她去重庆找你的盼望才不致破灭——  
  “真想不出唐琪有何本领救贺大哥?却听人说见到她和富商、汉奸、日本人混在一起,日后得知她居然找到大力相助的人,她又必须把大量的金钱弄到手上,再大量去行贿,不仅汉奸,日本人也照样贪财。唐琪经过冒险犯难千辛万苦,终于把贺大哥的死刑变为有期徒刑,再变为提前假释——这营救的两年间,唐琪被人指称汉奸,贺大哥出狱了,唐琪还是被人唾骂为汉奸。只有贺大哥、贺伯母知道唐琪是何等可敬而近于伟大的人。  
  “贺大哥获释,已近抗战末期,日军在太平洋海战连连溃败,大陆上的军事也连连失利,经济尤其濒临崩溃边缘,民间遭受不断压榨,困贫惨像一再出现,繁华的天津市也冷落不堪了,家家户户忙于领混合面充饥,又忙于防空,市面极不景气。天津已无唐琪淘金环境,她便跟随教她唱歌的白俄女老师远去东北哈尔滨——  
  “不久,日本突然宣布投降,贺大哥这才到家里来跟我们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唐琪。我们太受感动,简直听得惊呆住了,连爸爸也直赞叹说唐琪是个乱世中的奇女子,妈也对唐琪的印象转了个大弯,你猜妈怎么说?妈说:‘早知如此,不该阻拦醒亚跟唐琪要好,真盼望醒亚快从重庆回来,唐琪从东北回来吧,我得做一回主婚人兼大媒哩!’可是,如今你回来了,唐琪却仍无消息。唉,没有消息也好,她如果也回到了天津,不更是一幕悲剧吗?”  
  我正听得入神,表姊戛然停止了她的叙述。  
  “唐琪怎么不跟那位尚先生去重庆呢?”我突然想到了那位代我划款的尚先生。  
  “尚先生根本不认识唐琪呀,” 表姊说,“尚先生在天津行动非常保密,除了爸爸经贺大哥介绍和他见过一面,我们任何人都不曾见过他。本来爸爸是托贺大哥给你划款的,因为贺大哥预定的行期比尚先生的行期要迟个把月,为使你提早收到那笔款,贺大哥才建议请尚先生先行划拨。亏得是按贺大哥的意思办的,否则款不交付尚先生,贺大哥一被捕,你就再不能收到那笔钱了。”  
  “姊,尚先生虽不认识唐琪,却知道唐琪当选舞后歌后的新闻,并且无意中告诉了我,给了我惨痛的打击——”  
  “对啦,我还曾偷偷找到唐琪,告诉她最近可能有一位贺大哥的朋友尚先生南去,如果她愿意搭伴同行,我可以试着要贺伯母出面商请尚先生同意;可是,唐琪马上拒绝了我这个建议。她说她绝不能在贺大哥刚刚被捕后,一走了之,因为贺大哥已经仁慈地答应了偕她同去重庆,她一定要设法救贺大哥出来,然后再一同去找你!”  
  我无力地垂下头,心如绞似割,不由地双手紧抚胸口,期能稍减痛楚——  
  “好,好,不能再讲了,不能再讲了——”表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天太晚了,你去睡吧,说不定妈半夜里要起来到你房间,怕你着凉,给你拉拉被角呀,加放个毛毡呀,她要发现你不在,可要吓一大跳哩!”  
  走出表姊的卧室,我重又回头向它投下无限留恋无限凄然的一瞥。天!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和唐琪山盟海誓永远相爱!天,背誓的是我!负情的是我!我一直坚信自己是最忠于爱情的人,我从未发现我是如此一个背誓负情的人。  
  倒在床上,心乱如麻,毫无睡意。  
  我突然懊悔不该回天津来。剎那间,天津彷佛对我全然失却了价值。  
  强忍地,我由激动中冷静下来。我再三再四地思虑,唐琪给予我的爱,为我吃的苦,我当然感激;可是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原始根由,却仍是五年前她先背弃了与我同行南下的诺言!如果那次她毅然决然地跟我南下,我和美庄之事根本不会发生!太行山的生活虽然艰险,然而也不一定送命无疑,贺大哥、贺蒙、我,还有许多战友不都是活得好好的吗?唐琪如果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一定也会活得好好的!她那次的背信,给了我太大太大的伤害!她为甚么要有那一次的背信?我仍然无法不痛恨她那次的背信!想到这儿,我似乎获得到宽恕与平安,也惟有往这儿想,惟有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我始能获得宽恕与平安。  
  天,已经朦胧亮了。彻夜未眠的我,周身疲乏已极:可是,随着晨曦的来临,头脑却越来越清醒——起码我自以为是清醒;我不能再以唐琪的事来苦恼自己,来束缚自己,我们确曾彼此真挚相爱,然而从今以后那爱是无法继续,也不该继续的了。要继续只好在心深处隐密地继续,但是最好也不必了,因为那只有空空招惹永久的辛酸——在爱情上,我必须全心忠于美庄,她是个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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