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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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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膛破肚的敢死队。此外,他可以聊以自蔚的是,经过这场阵仗以后,世间和地狱的一切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但他也愚蠢得可以,居然认为人性的残酷是有限度的。他没有想到,人性中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他们永远都能想出更残酷的花招,而且乐此不疲。  去年十二月,他们名义上歇息了六天。在这六天所谓的休养中,他只要听到刀叉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被吓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这还不说,军方为了重整部队士气,不断地用繁琐的劳务对他们进行疲劳轰炸。六天后,安琪带着他的杂物细软,随着队上一群被吓得像奶娃一样的士兵,移驻到索姆区的河边。那里在几个星期前刚展开过一场杀戮,两岸的弹壳堆积如小山。虽然目前暂时处于平静状态,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死战,一场不计代价、一战定天下的全面性攻击,即将展开。这个消息,他们是从随军炊事员那儿听来的。炊事员则是听那个心中藏不住任何事的传递员说的。传递员是听那个向来不信口开河的军官说的。军官是听上校说的。上校呢?他是在将军和夫人的结婚纪念舞会上听来的。  安琪虽然是马赛一个卑鄙的皮条客,一个在街上混大的无赖,一个卑贱得连狗身上的虱子都不如的可怜虫,可是连他也看得出来,向敌人进攻的可能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的反攻。换句话说,大家继续互相残杀。虽然比别人迟了一步,可是他终究想通了,这场战争是打不完的,因为任何一方都没办法再打倒对方。要结束这场战争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大家全都把军械武器丢到最近的一个垃圾场上,然后用牙签来决胜负。另一个更好的办法是用猜硬币的正反面来定输赢。那个走在他前面的倒霉鬼,就是排在这支凄凉队伍中的第二个,绰号“六分钱”的下士,曾经在他们之前败诉的审判会上侃侃而谈,详述进攻和反攻的必要性,与各个坟场爆满的可悲。他胆大包天,居然对庭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表示: 两年以来,无数的士兵葬身前线。如果这些人早就解甲归田,让战壕空空如也的话,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你们不明白,参谋部的地图上画满了两年来的屠杀战场,可是我们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无所获。”那个下士的头脑可能没外表那么聪明,因为他到头来也落了一个被枪毙的下场。但是他说得一点不错,有谁能反驳呢?至少,安琪自己就无话可答。  他分别给他的营长和罗纳河口区的议员写过两封文情并茂的陈情书,请求他们让他回到温暖的圣皮埃尔监狱。两封信中有着一模一样的拼字错误,而且都是用紫色铅笔蘸着一杯脏水写的。他不想用口水,因为他最痛恨把嘴唇沾得青紫青紫的;他也不能用泪水,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两次陈情不果后,虽然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已经把他搞得脸色苍白,神情黯淡,但他又绞尽脑汁,找到一些投机取巧、自我虐待的计谋,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以便早日被归入病号一类。  就在圣诞节前十天的清晨,他梦想着能得到自由时,他喝得头昏脑涨,怀着满肚子的牢骚,说动了一个比他还愚蠢的家伙,两人准备互相在对方手上射一枪。这还不够,他们居然决定互射右手,因为他们一致同意,不可置信的事才最容易让人相信。那个蠢蛋是安茹省的一个小文员,他要提早回家的理由是要抓他老婆的奸。如此决定以后,他们就跑到一个马厩里去办事。马厩里的马匹就跟这些士兵一样,虽然处在离前线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但是只要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吓得发疯。这两个人,惶惶惑惑,犹犹豫豫,互相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七三二八号的安琪在最后一秒钟,失去了实现对彼此承诺的勇气,飞快地把右手从对方的枪口前抽开,然后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开了枪。现在,他无名指少了两节,中指少了一部分。至于另外那个倒霉的可怜虫,荒诞的日子从此告终。他整张脸孔被炸开了花,那些被吓破胆的马听到枪声后,狂奔乱窜,把他踩了个稀烂。  现在,他走在泥泞里,服从命运的安排,成为五个罪犯中的第四个,拖着脚步,一直来到这里,穿越雪中曲折纵横的路径,等待着恶运的来临。可是,他已经走了太久的路,累得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想睡觉。他知道,当他被绑在法场的柱子上,眼睛被蒙起来时,一定会立刻睡着,因而无法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他脑海中像连环画般展开一连串的影像: 从安茹省来的那家伙、火、水、土、雪、泥巴、战壕,战壕的泥巴。他低着头,在战壕的泥泞中一跛一跛地,走向远处黄昏的余晖。他受够了。    
星期六晚上(4)
别被线绊倒。  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士兵,差五个月才满二十岁,可是在战场上的时间,却比他前面那个歪歪倒倒的可怜虫要长。由于想像力丰富,他比战场上其他的士兵担了更多的心,受了更多的怕。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怕战争,怕死亡。但是他也怕风,风会带来毒气瓦斯。他怕半夜划过空中的火花,他怕自己在惊吓中失去理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怕自己阵营里的大炮,也怕自己的步枪。他怕听见鱼雷的声音。他怕地雷爆炸,吞没整个小组的人。他怕扎营处涌来大水把大家都淹死,山崩把大家都活埋。他怕失群的山鸟飞过眼前时投下的阴影。他怕每次做噩梦时梦到被人开膛破肚,无处可逃。他怕那个不想再跟在他后面找碴,恨不得一枪教他脑袋开花的中士。他怕那些在他睡梦中跑来闻他味道,预备以后大嚼一餐的老鼠。他怕跳蚤、虱子。他怕吸血鬼般的回忆。他什么都怕。  在大屠杀前,他不是这样子的。他跟现在这副模样完全相反。他爬树,爬教堂的钟楼,驾着他父亲的船在大海上乘风破浪。森林大火时,他总是志愿救火。暴风雨时,他把被风雨吹散的平底小船一艘艘从海上找回来。他天不怕,地不怕,像只不畏虎的小犊,亲戚朋友都觉得他是个喜欢玩命、大难不死的小伙子。刚来到前线时,他的表现仍然相当勇敢。然后有一天,一个夏天的早晨,就在离他现在身陷危境的战壕几公里处,一枚鱼雷弹划空而来,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并没有受伤,只不过被爆炸的威力掀到空中去。当他跌落在地上再爬起来时,全身覆满另一个战友的鲜血和碎肉,连嘴上都有。他恶心地呕吐出来,厉声惨叫。那个战友被炸得血肉模糊,完全无法辨认。没错,他在战场上像疯子似地大喊大叫,扯掉衣服,放声大哭。别人把他赤裸裸地抬了回去。第二天,他恢复了旧有的平静。偶尔,他会没来由地颤抖。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名叫让,虽然他母亲和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叫他玛奈克。在战场上,大家只叫他“矢车菊”。他没受伤的那个手腕上戴的识别证编号是九六九二,是夏朗德省某个征兵处发的。他生在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不列敦角。可是法国大兵们的地理常识都不甚高明,因此,他营上的战友都以为他是从西北部的布列塔尼来的。他从来就没有为此辩解过。他不是个喜欢让别人扫兴的人,因此他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惹人讨厌,尽量不说无谓的话,结果营里的人都对他有好感。如果他搞不清楚装备中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使不上手中的步枪,总有好心的战友帮他一把。在战壕里,除了一个中士老是对他恶声恶气以外,所有的人都特别照顾他,叮嘱他留在安全的地方,叮嘱他别被线绊倒。  但是现在他怕,他怕得魂飞魄散,而且他有种预感,他觉得他永远回不了家。虽然上级曾许诺要放他一次探亲假,但他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还有,他想念玛蒂尔德。  去年九月,为了见玛蒂尔德一面,他听从了一个学长、一个比他大不到一岁的小伙子的劝告,把一个浸了化学药剂苦味酸的肉丸子吞下肚去。他大呕大吐,几乎把肝肠都要吐出来。但是,现在的军医一个个都精明得不得了,看一眼就知道那些大兵患的黄疸病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因此上了一次营内举行的战时法庭,因为他年轻无知,所以军方也就特别宽容,判了他两个月缓期执行的徒刑。但他的返乡假期因此报销,除非他哪天能独力抓回一名德国大兵以抵前过。  接着就是十一月,他们驻扎在贝隆镇的外围。整整十天,他受尽了那个中士无休无止的责骂叱喝,还有不停的雨,下得令人心烦意乱。他实在受不了,于是又听从了另外一个比上次更愚蠢的学长的主意。  一夜,他在战壕里站岗,天下着雨,只有远处响了一次炮声。从不吸烟的他点燃了一枝英国烟,因为法国烟动不动就熄。他把手举到护墙上,用手护着烟头上的那点火星。他这样停着不动好一阵子,手臂举在空中,脸孔沾着湿淋淋的泥土,心中向上帝祷告,如果上帝还存在的话,保佑他伤口不要太大。雨水终于弄熄了烟头的火星,他只好又点了第二枝、第三枝,一直到对面的某个德国佬在望远镜中终于明白了他的要求。对方是个好射手。或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德国佬和法国人一样,相当善解人意,特别去找了一个神枪手来执行任务。  对方只射了一发子弹就结束了。那发子弹毁掉他半个手掌,外科医生又切掉了剩下的部分。  祸不单行的是,当子弹声响起时,并没有惊动那些正在值勤的人,也没有吵醒那些正在睡觉的人,可是中士没睡着。中士永远不睡觉。那个下着雨的清晨,所有的人,连下士和白跑一趟的担架兵在内,全都联合起来恳求中士网开一面,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可是,中士一个字也不想听。他带着顽固的奥佛涅省口音,眼中闪着暴怒的泪光:“闭嘴!他妈的!你们都给我闭嘴。如果我放手不管,我还算什么?你们说?如果每个人都学这个浑蛋的话,这国家还有谁来防卫?还有谁来防卫?”  “矢车菊”第二次上战时法庭受审,这次是兵团里的。法庭告诉他,大家都已经为他尽了力,他应该感到非常幸运,因为如果最高军事法庭没被取消的话,他此时此刻就应该被就地枪毙。面善心冷的法庭特派专员指派了一个炮兵队上尉、原勒瓦罗地区的律师,为他和另外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辩护。炮兵队上尉已经有一个儿子为国捐躯,他大声疾呼应该到此为止。庭上听了他为三个人辩护,可是拒绝听第四个。他们不愿意听他为一个一心要偷生的怯懦惯犯辩护。这样一个坏家伙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把全连的新战士都带坏。没有一个审判官愿意连署为他请求特赦。    
星期六晚上(5)
当苦难大到不可承当之时,人往往麻木地跟在苦难后面,走向死亡。自从被死刑的宣判当头一击后,他躺在运送牲畜的卡车里,跟另外十四个人被送往未明的目的地,在黑暗中,“矢车菊”心中不知什么东西缓缓地被刺破了,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脓肿一样。从那个时候起,除了偶尔失常的惊跳以外,他对生命周遭发生的事情,已经失去了知觉,战争、少了手指和手掌的残废手臂、经过战壕时众人的沉默,以及避开他的眼光。他们不忍看他眼中顺从、信任、受尽折磨的神情,更不忍看到他脸上疯孩子般的僵硬笑容。  这五个步向死亡的士兵中的最后一个,黑发蓝眼,笑容古怪,双颊肮脏,脸上几乎没有胡子。他占了年轻的便宜,在淹了水的壕沟里行进,不像其他人那么困难。相反地,他每踩进烂泥一步,就感到一种兽性的愉悦,寒气往脸上吹,耳中响着很久以前的嬉笑声和喊叫声: 放学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小湖和大海中的沙丘路上。那年冬天非常奇特,到处都在下雪。他知道他的狗儿奇奇会迎着黄昏的余晖,跑来迎接他。他感到肚子饿,想吃一块涂了蜂蜜的面包和一大碗热热的巧克力。  有人在说,别被线绊倒。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玛蒂尔德不知道玛奈克在童年的喧闹声中,能否听到她,那时她十二岁……,十五岁……搂着他一起跳进大海中嬉戏时的滚滚浪潮。一个四月的下午,他们第一次Zuo爱,她十六岁。他们立下山盟海誓,要在战争结束后他返乡时结婚。当别人告诉她玛奈克已不在世间时,她十七岁。她为此哭了很久,因为女人是绝望的化身。但她也没有哭得太久,因为女人并不轻易放弃。  剩下的是那条线,快要断的地方用各种不同的东西修补衔接着,顺着每条壕沟、每个冬天,顺着每条战壕的上边、下边延伸下去,穿过每一条战线,一直延伸到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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