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人到了这种境地是不能进食的,就是你离开那一会,他还不能吃进任何东西,齐前辈的断言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不吃不喝地熬下去,莫说是三个月,就是三天都难撑下去,可是他却做到了……他还活着,虽然说不能说话不能动,但却没有停止生长。他的头发,他的指甲,第一样都很健康。”乐青熟稔地从被子里拿出一条手臂。伸出两指探脉。
卫嫤心里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根本无心追问。此时反反复复,便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不辞而别,箫琰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说好了与惜祭共存亡,却又偷偷地跑回了灵州,箫琰知道了又会不会生气?她听说他还活着,本来应该很开心,可是当她看见幔帐下如缎面般流泻的青丝。她却只感到心痛。
“予聆,帮我一个忙。”她转身,毫无征兆地掬起了予聆的手。冰凉的触感令他一怔,低头时,手里已经多了两截断玉。
“这是?”予聆睁大了眼睛。
“替我保管好它,我不能在这儿呆太久,玉煜若是被惹毛了,惜祭城可能不保。”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身。
“你刚来,就要走?”予聆心情好生复杂,或许,她千里迢迢来看箫琰,他是该嫉妒,可是当她改变主意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失望。
“我留在这儿没用,能多守他一天又能如何?天下没有第二支‘凤点头’,我也不会有第二次重生的机会,与其在这儿等着发呆,不如回做点事情。其实,今天所见的一切,都是有人不问情由自作主张的结果,但好歹说,织云皇后是箫琰的生母。便是用心恶毒,我又能说些什么?当初,是他算计了我的未来,但也附赠了一件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给我。”卫嫤回头望了一眼。就是这一次回望,她才看清了帐里那张苍白的脸。
箫琰没有瘦下去,与她上次离去的时候差不多,只是表情更安祥,更平静。他披散的长发,如流云漫过,精细娟秀的侧影一如往昔。
“北伐军里也许有内奸,目前我还查不出是谁。”她向予聆坦言,跟着脚步停顿了一下,终于向乐青开了口,“乐大哥,你出来一下。”
乐青小心拭净了箫琰嘴角的汤药,起身出门,轻轻合上了门。卫嫤向予聆使了个眼色,两人颇有默契地向外走去。
“北伐军里有内奸?”予聆扬眉,思忖了片刻,道,“军事布署并非人人知悉,要查内奸也不难,但嫤儿你一口咬定是北伐军,未免太过武断。北伐军的核心是北营的兄弟,你与他们相处时日良多,应该知道……”
“所以我才说是‘也许’,毕竟北伐得胜的消息传过来不可能这么快,如果不是隐卫身上的军报泄露,丹塔不可能会知道这些。我现在将丹塔扣下了,但他死活不肯说出接头人是谁,北夷人都是硬骨头,他不愿说,便是用‘声煞’也磨不平了,我现在放消息出去,称玉煜不救北夷王子是因为想独吞人家的兵马。但这个谎言挡不了多久,我这一趟来,就是想在玉煜被逼急之前,把内奸找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乐青满心诧异地抬起头:“你来这儿,竟不是专程为了来看他?”他,指的却是箫琰。
卫嫤没回答,只掐着手指不说话,就在予聆回头看她的瞬间,她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却有些发青。乐青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体状况,即刻看了予聆一眼,卫嫤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前面去。
三人进了偏厅,卫嫤已经一屁股坐下了。
偏厅摆放着一副沙盘,看地形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惜祭。沙盘边放着一碟糕点,却是她最爱吃的花生酥。
她的手指从沙盘边抹过。小心翼翼地拔下了插在城头上的小旗。
乐青喉间五味杂陈,只恨不得将予聆拉出去说清楚才好,可是卫嫤那状似无意的眼神又像是十足的警告。
“丹塔现在何处?”予聆见到卫嫤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也就是说,还有人同她一起押着丹塔来了灵州。
“有完完约看着,他跑不了。”卫嫤把玩着那面小旗,回答得漫不经心。见予聆似有疑,才得吐了口气,道,“小黑蛋坑了我一千颗夜明珠,兼又欠着大梁一万兵马,再加上一个常州一个灵州的吸引力,他不会蠢到分不清利弊。”
予聆沉吟道:“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小心他反咬一口。”
卫嫤点头道:“所以我才没反对他跟我出来。惜祭城里懂得带兵打仗的人不多,他若是留在那儿,才是大大的不妥。我同你一样信不过他,但却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就算不服,也不该是在这时候。”
予聆放下心来,道:“谨慎起见。我派人去盯着他。”他说完,起身向乐青抱了抱拳,走了。
乐青喉间一梗,想将他拦下,却见卫嫤正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他一愣,倒是错过了留人的大好时机。
“咳,卫小姐唤乐某来,究竟是为何事?”他收回目光。似有些尴尬。
卫嫤道:“你很关心予聆和我的事?对不对?按说,你早就巴不得箫琰去死了,为什么还能拖到今天?你当真一点也没想过?”
乐青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怔忡了一下,才露出一丝苦笑:“你当日走得那样利落,何必等到今天再来刨根究底?是,若站在男人对女人的立场,我自是巴不得他早早死了才好,至少可以让予聆那小子少受点苦,但是箫琰……他毕竟是沁儿心爱之人,他这条命有一半,是沁儿的命换回来的,单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守着他。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予聆他……居然也能接受……”
他想不到的事情还有许多,例如,他万不会料到,予聆的转变,也是与箫琰有着莫大的关系,他以为那是战场的洗礼,却不想,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启发,箫琰表面柔弱婉约,就连说话都习惯地竖起兰花指,穿上件女装就是活脱脱一俏姑娘,可他的气度,他的毅力,他的深沉,却正是予聆最缺少的,予聆在卫嫤面前太外露了,一点点事也能闹得鸡犬不宁,他从来没想过要让着她,直到某一天起,他真正认识到什么才叫做包容,什么才叫做宠溺。
卫嫤被箫琰那样宠着的时候,居然还没能忘掉予聆,这也算是个了不得的奇迹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所以才走得那样利落。”卫嫤眨了眨眼睛,眉间露出一丝俏皮,可就当乐青要细细品味这扬眉淡笑之中的含意时,她却将话题岔开了,“乐大哥,你是神医,齐前辈也说你有办法,所以我就不远万里地来了。我就问你一件事,有没有办法,将箫琰的命延长到一年以后,至少,等孩子落地?”
“为什么?”乐青有些迟疑。
“不为什么……你只需要回答我,能,或者不能。”卫嫤没说再说下去,她眯了眯眼睛,像只狡狯的狐狸,“还有,这件事别惊动予聆。”
虽然是自私了一些,可是也没有办法了,如果予聆知道她以性命作赌注,去成全自己的疯狂,一定不会答应。她将“凤点头”交给予聆,只是为了戒除他的疑心。乐青能不能相信,她没有把握,但她知道,这个神医府的传人曾帮她在自己的娇妻面前掩饰了她公主的身份,同样,她希望这一次,他也能做到。
第321章 亲人
卫嫤交代完就独自出了府,问明了婢女,证实卫梦言不在府里,她才敢走的正门。可就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她被一声惊喜的呼唤镇住。
“小姐,真的是你!小姐……”青萍不再是丫鬟的打扮,也跟她一样,梳成了简单的坠马髻,一眼看过去,显得年长不少。她脸上未施脂粉,有些地方被初春的寒风撩红,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地,一点也不好看,可是瞅着她那双明亮到放光的眼睛,卫嫤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世间最幸福的姑娘。这显然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妇人打扮啊。
原来真有好多事都是注定的,云筝的精明和小家子气,始终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喜欢卫梦言,兴许只是喜欢他那张老而弥雅的容颜,又或者他权顷天下的威仪,再或者,是他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不计条件去喜欢,去追随,真的很难。世间能做到的,不知几人。
“还叫小姐,名子取来就是给来叫的,你该随着老夫叫一声‘嫤儿’才是。”青萍身后缓缓踱来一人,身长玉立,背脊笔直。白净脸皮上的五道须显得格外清癯,一双凤目,厉辣之中亦显温柔。卫嫤的心跳突然就乱了。
之前见到予聆的时候,她没有心跳若狂,与箫琰惊鸿一瞥之际,她未曾手心冒汗,直到见到卫梦言。她与予聆、箫琰二人相恋,很难说清谁欠了谁,她与完完约相互利用,相互制衡,账目上也是有来有往,唯独是卫梦言,她承他一年父爱。害他为了她担惊受怕,殚精竭虑,可是她却拿不出任何回报给他。她在卫梦言面前,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骗子。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直恨不得一头钻进地洞里,永远不再出现在这个便宜爹爹面前。别人认爹爹那叫一个吃亏,她坑了卫梦言那么久。却是何等理亏。她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是,她确实可以厚着脸皮叫他爹爹,但这次以后呢?她又该如何自处?
可……告诉他,真正的卫嫤早已经命丧黄泉了,她只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怪物,这又妥当么?
她心思百结,想了半天,干脆不作声了。
“怎么,这才多久没见。就连爹爹也不认识了?还是你觉得爹爹变丑了,不好看了,不想认了?”卫梦言笑起来,挺拔的身姿屹立当前。
“……爹,你怎么……回来了?我这不正要出去找你呢……”卫嫤咬牙切齿地将自己在肚里骂了个遍,可头皮还是得硬起来。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灵州内城才多大点地方?你要寻我,派几个下人就好,来。看看,都是旧相识,不过得改个称呼,且叫她萍姨吧。”
卫梦言引着青萍送到卫嫤面前,笑得眼眉弯弯。
卫嫤不好再推辞,老老实实地向着青萍行了个大礼,唤道:“萍姨。”
青萍的表情也有些尴尬,按照年龄,她不过是比卫嫤长了两三岁,如今才二十不到。突然被个半大的姑娘称作“姨”,心里也是怪怪的。
卫嫤被青萍的表情噎了一下,愈加心虚起来。
卫梦言将手递给她。示意她挽着,她只好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拖住了那只手臂。竭力装作的自然,令她出了一身虚汗。
卫梦言却像没发现她的窘迫似的,拖着她一转身就出了门,另一只手里还牵着青萍:“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该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卫嫤喘不过气来,只得将目光垂下,盯着地面傻傻发呆。
灵州城里并不太平,不时有一队队的士兵巡逻,有些认得卫梦言,有的却不认识,依例盘查过几回,卫梦言也没有揭穿什么。可是这样一来,卫嫤反而更不知所措了。走在大街上,被这料峭寒风吹得不辨东南西北,她却是花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缺点。
她是很勇敢,甚至称得上是勇猛,但却只针对于敌人,面对亲人,朋友的时候,她会变得很忐忑,很懦弱,害怕失去,又觉得已经失去。她从小就没有完全感,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没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公主,相反,那些行走在太子寢殿里的大宫女反而高傲得更像公主。
大部分时间里,她确实是一无所有的。
她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毫无征兆地就想起来了,往事一件件还特别清晰。她记起了第一次回对父皇的难堪,也记起了被父皇训斥的无措,那些本以为已经过去的回忆,就像河水倒灌入心田,搅得人一团乱。
她的手心渐渐汗湿,可是身子却有些发冷。
“嫤儿,你不舒服?要不我们先回去,让乐神医看看?”卫梦言担忧地看着她。
“爹,我……没事,只是有些话才同你说清楚……”卫嫤想象着卫梦言变幻莫测的神情,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将真相说出来。
卫梦言有点意外,跟着,表情竟变得有些严肃:“嫤儿,爹爹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将来也不会来责怪你,只是江山社稷非同儿戏,爹爹对你没有信心,对佐儿也一样没有信心,你是夏侯老将军教出来的,佐儿却是由爹爹我亲手带大,如果说爹爹非要有什么私心,也不过就在这一点上,因为爹爹也想知道,究竟是夏侯老将军厉害,还是爹爹我厉害。”
“爹!”卫嫤如同做梦般瞪着面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半晌才领悟了卫梦言话里的意思。他说她是夏侯罡教出来的,也就意味着,他承认知道了面前这个冒牌女儿的真实身份,而接下来的那一席话,却是意在解释他为什么要两帮——既帮了她,又帮了完完约。再说简单一点,就是不管她是真是假,卫梦言都没有说不认她,她还是左相府的大小姐。是卫相的心头肉,宝贝女儿。
卫嫤哭了,这些年来,她头一次这样号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