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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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拉米酥-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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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是在老太婆家。夭夭九走进来的时候,老太婆就像老猫问候小鼠那样,一句话也没有,横移着腿,不断在夭夭九身边转圆圈,上上下下打量着夭夭九。夭夭九脑袋跟着老人的身子转,一边放肆地掀着她漂亮的鼻孔。
  老太婆伸出手,她想摸或者是想取下夭夭九肚脐眼上戴的东西。夭夭九飞快地一掌把她的手打掉。老太婆瞪起眼睛,再次伸手还是要动,夭夭九还是出手把她的手打回去,不仅如此,夭夭九竟然像印度女人那样,狂扭几下腰胯,瘦平紧实的腹部中央,银亮的小蝎子跳跃闪动着,极大地刺激了老太婆。
  难看!丑!你丑!老太婆非常愤怒。
  那时,粽子只要有送广告,都会去老太婆那转转,听老太婆说说话,然后看看橱柜里的青铜马首刀。就是说,那时候,粽子和老太婆已经是朋友了。所以,粽子时不时会说到老太婆一点什么,夭夭九对老太婆也不是太陌生,即使她们原来从来没有见过面。尤其是刀。
  夸张地扭着胯,夭夭九闪动着银蝎子,径直往陈列柜走去。其实,任何一个客人,不管你愿不愿意,老太婆都会命令你参观她的荣誉陈列柜,不管你感不感兴趣,老太婆都要当她的讲解员,从第一块纪念章讲起。因此,夭夭九主动一过去,老太婆就左右摇晃地紧跟过去了。可是,夭夭九竟然想自己拉开橱门。老太婆兴致勃勃地尖叫,我拿钥匙开啦!
  橱门一开,夭夭九伸手就摸向马首刀。老太婆出手更快,夭夭九的手背已经被打了一下。
  两个女人互相瞪视着。
  老太婆厉声说,我来拿!都是历史文物啦,随便你摸啊!你到博物馆,人家让你随便伸手吗?!一点教养都没有!
  夭夭九粗声哼了一声。老太婆先拿出的是一块军功章。老太婆在讲解来历的时候,不是以前那种沉湎于往事里的表情,而是不断看着夭夭九,边说边打量夭夭九。她也许是在怀疑告诉夭夭九这些有没有什么意义,果然,她说了几块纪念章,停了下来。
  夭夭九又把手伸向刀。她想让老太婆说到刀。老太婆也许误会了,她猛然将橱门重重关上,赌气似的转身就走。更令老太婆不悦的是,老太婆在阳台上看鸽子的时候,夭夭九竟然冲着那边的鸽子猛吹口哨,老太婆当场翻脸,马上要赶她出门。
  初次见面,她们俩的关系就拧住了。夭夭九走后,老太婆投诉了夭夭九很多劣习。比如,“你那女的”在卫生间不关门,还在马桶上坐二郎腿;“你那女的”眉眼不正,不像好东西,少在她身上花钱;“你那女的”贪吃、说话不实在;老太婆直截了当地对粽子说,不娶她!以后我给你介绍好的。
  夭夭九对“老疯婆”评价同样不佳,夭夭九恶毒地说,老疯婆活该被子女抛弃;说“老疯婆”是个十足的小气鬼、抠门精,拿出来的喜糖,全是孩子已经上学入托的人结婚时送的,还一人只给一颗!夭夭九最恶心的是,老太婆让她用自己的贴身破汗衫做洗碗布——那次夭夭九洗碗,一看用那洗碗布,坚决不干了。后来是粽子洗的,因此,“你那女的”的罪状多了一条:“非常非常——好、吃、懒、做!”
  老太婆是极其节省的。有一次,粽子被她叫去,比说好的时间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婆勃然大怒,令他马上上厕所。粽子以为是军人痛恨不守时的作风,却原来是老太婆小便了,算计着他正好要来,好等他用了一起冲水。他却迟到了!
  即使这样,粽子还是不大接受夭夭九那么说老太婆,他后来还是没事就自己一个人来。老太婆跟他说了刀的故事,他也偷偷背着老太婆到古玩巷走了一趟,但事实上,不知是不是他和老太婆真的有了友情,他渐渐感到困惑:究竟是为了看老太婆,还是为了看青铜马首刀呢。再后来,夭夭九明确反对粽子去那,粽子脱口就说,我不是“陪老疯婆晒太阳”,我是为了那把刀。
  一说出口,他就更迷糊了。但夭夭九非常认同这种解释,后来还不计前嫌地专程一趟,带了进口甜芒果贡献给老太婆。然后大大方方地掀着鼻孔,虚心央求老太婆打开橱门,让她摸摸刀。老太婆还是断然拒绝:不要你摸。不要。老太婆虽然吃着芒果,但满脸嗤之以鼻的表情,就像夭夭九当时断然拒绝她摸她的脐饰。
  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糟糕。
  每一只鸽子都是一个同志
  老太婆喜欢坐在阳台上,看着牛岭前面翱翔翻飞的群鸽。她会不出神地看很久很久。那天粽子到她家的时候,老太婆在数着鸽群的飞翔阵次,421,422……
  老太婆看了一天的鸽子。中午用微波炉煮的西红柿方便面。老太婆没有胃口了,面还剩在桌子上,一条条膨胀得粗粗的。阳台上,老太婆说,有一只领头的,它拐弯改变方向的时候,所有的都会改变方向;也可能没有领头的,但是,它们是有组织有训练的,高飞的时候,没有鸽子下降,下降的时候,也没有一只鸽子高飞……
  粽子就陪着老太婆看,看着夕阳中鸽群飞翔。老太婆叹息了一声,说,每次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想起我们的同志,每一只鸽子都是一个同志,谁是谁呢,我眼睛花了,看不出来,可是,他们是在那里。大家都那么年青有力,朝气蓬勃。每一个人都充满热血,随时准备在奋斗中牺牲,因为,我们要把国家民族从危亡中解救出来。
  老太婆要粽子到电视机前面墙上,仔细看那张8个女战士合影照片。粽子胡乱看了一下,眼睛停留在年轻美丽的老太婆身上。那时候,老太婆的眼睛真是好看啊,目光中还有一点得意,那是知道自己受人欣赏受人宠爱的女人目光;嘴巴非常的饱满,有点肉嘟嘟,尽管是褪色的黑白照片,一样能感觉到它当年的丰美鲜艳。粽子简直想象不出,五六十年后,同样一张嘴巴却完全两回事,现在老太婆的嘴唇,尖尖薄薄的,一条条皱纹,交叉通过嘴唇,那嘴就像盐的腌制品,它还经常合不拢,暴露着里面衰老的长牙齿。
  只要在阳台上,老太婆的眼睛永远追随着鸽群。鸽群也永远在那灰岩巨石和绿树相抱的山岭上,在天空中,在楼房的边角,整齐地俯冲和上扬,像飞速奔驰的活云。阳光透过高大的相思树枝,打在笨重的木摇椅上,老太婆目光迷离,鸽子在她的眼睛里面翻飞。粽子就靠在她对面的阳台扶手上。
  1944年夏天吧,珠江纵队根据抗日的需要,一部分主力挺进粤中,粤中的部队要保持和上级密切联系,需要组建电台,我们这8个,就是那17个人的电台队中的女战士。我们每天要收抄新闻、翻译电讯,缮写电稿,学习报务技术。部队从五桂山根据地出发,渡过西江,向粤中挺进。由于这一路没有根据地做依托,战斗行军非常频繁,电台的通讯十分困难,我们一直和省台联络不上。大家非常着急,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行军一到达目的地,我们就立刻选择位置,架设天线,点起豆油灯,开始试机联络,我们不停地按着电键,呼叫,一边始终静听搜索对方的呼叫,希望能在夜空的无线电波中,听到自己人的讯号。有时候累得难以支撑,我们就用冷水洗脸继续工作。山里的蚊虫又多又毒,还有蛇!可是,我们和男战士一样,毫不在意。每当新华社发布胜利战报时,我们会高兴地搂在一起跳。你们现在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的快乐。
  你知道我们那时候有多大吗?最大的只有23岁!比你还小。薰山战斗中,个子最小的白玉凤和最壮的“高马”牺牲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次的战斗,到现在,我经常在梦中听到枪炮声和很多人哭喊的声音。
  那是1945年吧,刚刚过完春节的一天,我们8个人合完影,部队从高明小洞出发,原计划夜袭新兴县城,后来改变向云雾山区挺进,准备在该地区开辟新的根据地。傍晚,一下子下起了大雨,非常大的雨,但部队按计划仍然在雨中前进。女战士们背着越来越重的背包,三四次淌过齐腰深的河沟。我们那时很奇怪,月经不来就都不来,一来一个,就个个跟着来。记得那个急行军的晚上,8个人有7个人来那个,可是我们一样走在齐腰深的河水中。
  三月初的春水寒冷刺骨,扎针一样的冷,麻刺麻刺得疼到骨头里面,可是,没有一个姑娘叫苦,没有一个人叫痛。我们和男战士一样乐观。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到了薰山村驻扎下来。由于彻夜不眠地跋山涉水八十多里路,大家真是人困马乏。一边喝着热辣的姜汤,一边烧火,我们小心地用火烘烤着机器、烘烤着衣服和背包。早饭后,战士们一个个躺在地上,马上就睡死过去了,太累了嘛,突然,枪声响了,侦察员来报,国民党158师分三路,向我驻地合围……我们从梦中跳起来。大家立刻收拾电台机器,等到摇机班的战士,将电台机器全部挑走,确认机器安全了,我们几个女战士才往东边冲去。
  我们那时太年轻了,从来没有遇到被敌人包围的情况,跑出巷口,我们几个女的就跑到香蕉园中蹲着,以为这样就隐蔽好了。敌人追了上来,赶来救援的武装战士,和敌人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台负责人老吴,发现了我们这伙蹲在香蕉地里的女兵。他一边骂着这班傻姑娘啊,一边率领我们拼死往外突围。密集的枪声、炮声、村民的哭喊声及部队战士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嘈杂尖锐的混合声音。它们天天在我的梦里,忘不了啊!
  两个女伴在突围中牺牲了,还有一个聪明滑稽的机务员严里岩,为了抢救一副发射天线被俘而跳下悬崖了……
  孤独的老鸽子
  直到后来,粽子才明白,老太婆并不是爱折磨人才强迫他和她交往的,更不是夭夭九诊断的那种老年痴呆症。老太婆实在是太孤独了。有一次,粽子在晚上9点左右,偶然路过度道山红砖楼,发现整栋楼万家灯火,只有老太婆家所有的房间都是黑暗的,客厅有一方蓝蓝紫紫的闪动光亮,那是电视屏幕。每天晚上,老太婆总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看电视,然后早早睡觉去;有时,老太婆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整栋楼,只有那套房间充满了寂寞。有时候,一两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和老太婆说一句话,只有小浇花工叫她舅舅好!老太婆有一次,为了纠正他的错误,坐在花铺围沿上,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诲其不倦。太阳下山的时候,小浇花工终于腼腆地说了一句,奶奶好。嘿嘿。可是,第二天下午,小浇花工老远就向老太婆招手,大叫:舅舅好哇!
  老太婆再也不理他了。老太婆青光眼手术前后一周,粽子和老太婆接触的时间比较多,他才注意到,老太婆经常自言自语。她的语音有时很模糊,但她一定在说什么。不过,每天中午一点半左右,老太婆会很清晰地说两句。粽子一开始不明白,有一次,老太婆正在和粽子说话,正说她父亲钢琴水平有多高,最喜欢那个叫李什么特的第几号作品时,老太婆突然停了下来。
  再见。孩子。老太婆说。
  粽子愣了一下,马上听到楼道里——好像是5楼,响起了童声。是一小孩的道别声、还有关门声、随之有小脚下楼梯的嘭嘭声。孩子嗓子很甜稚,分不清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爸爸再见!妈妈再见!奶奶再见!
  那声音唱歌一样,随楼梯而下:粽子从来没见过那孩子,但自从知道老太婆每天在屋内和他道别,他也开始聆听起那小学生定时的欢快动静。老太婆只要醒着,必然给那孩子道别,但声音很轻,就像自己说给自己听。有时候,老太婆会加一句,早点回来。或者,小心汽车,孩子。老太婆从来不向粽子解释什么,粽子也从来没问她为什么,老太婆去世后,粽子突然有一天想到,那孩子终生都不可能知道,他小的时候,有个老人,在三楼一个紧闭的屋内,每天都和他轻轻道别呢。
  青光眼痛感世界
  老太婆和粽子的友谊,严格说是产生在她患青光眼的那个时期。老太婆眼疾发作的时候,一开始并不太厉害。那天,粽子到老太婆家时,发现了老太婆并不看鸽子,而是闭着眼睛。老太婆脸色灰白。粽子觉得她这样睡觉会受凉的。粽子就想走了。
  老太婆说,头不舒服,痛了几天了。
  粽子说,你有药吗?
  那时候,他们俩谁也没想到是眼睛的问题,所以,老太婆说,我有药,我有很多头痛药啊。没用。粽子说,那睡睡吧。老太婆不再理睬粽子。粽子转了一圈,看了看刀。橱门没关拢,上面还吊着钥匙,看来是老太婆上次讲过刀的故事,就忘了锁上。老太婆一直紧闭着眼睛。粽子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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