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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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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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谙,现在我是不是也被你封存在心底,那个最不容易触碰的角落?

而我所有的痛与悔不过是自己应得的惩罚,不值得你问更不值得你怜惜。

如此我只能默默望你,任何语言都是辩解与辜负。

他也不再说话,紧紧揽着我。我倾身回抱住他,埋首在他胸膛。被子滑落,他手指自我肩头移开,移到我后背,我的背部刺着一对黑色巨大的鹏鸟羽翼,我虽折翼,自我的天堂飞坠,可那片天堂仍是我的梦想。我以为只要刺上一对鹏鸟羽翼总有一日我仍可以重新回到我的天堂。我以为,我曾经天真地以为。

月色明亮,我知道他定是看到了我刺满整背的黑色巨大羽翼,因他的指腹沿着羽翼边缘轻缓柔抚。

他的唇此刻亦在轻吻我耳廓,耳廓上密密一排细小耳钉如困兽齿牙可啮痛了他的唇?

“何苦……”他声音低至不可闻。

我在他的叹息中泪水愈加汹涌,“安谙,”哽咽与酒醉令我无法清晰地问出我心中渴盼,可我还是竭尽全力抻直舌头地问他,即使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幻境,我也想问一问这个梦抑或幻境中出现的他,“我们还能回去了么,安谙?”我们还能回去了么,安谙,请你告诉我。哪怕此一时一刻仅仅是个梦或幻境,我也想听到你的回答。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不答,转而问我。我哭得愈加厉害。我没脸找你啊安谙。我没脸找你啊。可我已不再能说出这句话,我只是把脸狠狠埋在他怀里,哭,使劲使劲地哭。

他不再说什么,轻轻拍着我肩背,良久轻声道,“睡吧宝贝。”拉上被子将我严严实实盖好,“睡吧宝贝。睡一觉就好了。就不难受了。”我不动,就这么埋首在他胸膛,偎缩在他怀中,即使这样姿势两个人都累都不舒服。

睡吧宝贝。一别三年他再次这样温言哄我入睡。明知是幻觉是梦境我却再无奢求。涩重眼皮再也睁不动。酒醉后浑身痉挛般的颤抖在他的怀抱中亦慢慢平止。

睡吧宝贝。就让我在他的温言哄劝中沉沉入睡,即使醒来,再不能相见。

不懂珍惜是所有人类共患的病症

听到手机铃声时我睁开眼睛,窗外晨曦初起天色曚曚微亮,我转眼看了看,是在安导闲置的房子没错,是睡在安谙的床上没错,身上盖的亦是安谙的被子没错,可是没有安谙,只有我自己。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我知道自己昨夜喝了很多酒。嘴里呼出的气还带着酒气。我苦笑一下,多么真实的一个梦,即使宿醉醒来我也仍未忘记。可是,只是一个梦。一个幻境。

也曾有过喝醉的时候,醉中的我即使醉得再厉害渴了也能找水,冷了自会找床找被。这一切都是自己所为,安谙,他不过是梦里的安慰。

铃声持续响着,我趔趄着下床去客厅拿手机,手机在茶几上,茶几边是空了的酒瓶。与昨夜一样,没有改动。

是马师兄打来的电话,他说旖旖你在哪里,马上要起灵了,你还来不来?

我说我马上去。这就去。

收线去卫生间,打开灯的瞬间我被镜中的自己狠狠吓了一跳。苍白的脸,眼皮肿胀,连嘴唇都是青的灰的。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无论如何不能给安谙看到。原谅我可鄙的虚荣心。即使他的爱已不再我也希望最后给他看到的我稍微有一点点人样。

用冷水反复洗了好几遍脸。洗手台左侧不复我们一起住在这里时满满摆放着他的洗漱护肤品,只有一只BIODROGA的洁面乳和一瓶润肤液,想必三年前他去北京时忘了带走,之后也再没回来取。

从包里翻出化妆包,所幸工作后我也学会化淡妆,虽然不常化,但像所有白领一样包里总是放着化妆包。一样一样翻出来时间紧急我匆匆打上粉底刷上腮红涂了点唇彩,面色看上去不那么苍白眼影却怎样也遮不了眼皮的肿胀。只好拿出太阳眼镜戴上天色还没大亮就这样戴着太阳眼镜走出去,顾不得奇突只要能遮住肿胀眼皮就好。

我想一会儿见了安谙无论如何我得鼓起勇气把指环还给他。尴尬或者难堪,羞愧或者折堕,都是我活该要面对与承受,这指环我是再不能留了。

坐在计程车里,手机再次响起,看一眼来电显示,是董翩。接起尚未说话已听到他关切地问,“旖旖,正华说安导的夫人去世了,你在杭州么?”

我轻轻道,“嗯,我在杭州。”

“旖旖,我希望你不要误会,陆谨志说过他的名字……”董翩略迟疑还是问了出来,“他也是安导家的人,对么?”

陆师兄这个大嘴巴大三八!这样想着我竟然微微笑了起来,“嗯,他是安导的侄子。我也看见他了。”声音是连自己都觉诧异的平定,仿佛看见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董翩静了静,“旖旖,如果你想留在杭州久一点,就留久一点,公司这边没关系。”声线转低,如同叹息,“旖旖,我不勉强你,也不希望你勉强你自己。”见我不语,他续道,“旖旖,如果你想,怎样都可以。”

“董翩。”听到这里我缓缓问,“XJILO水质分离系统要做到怎样程度,才能将污染物质完全分离出来,将水完全还原成未被污染前的状态?”

董翩轻声叹,“你知道的旖旖,从现实情景而论,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测检值能达到0。0013呢,再进一步提高SIO4FB的萃纯率,可以将水完全还原成未被污染前的状态吗?”我固执地问。明知不可能也要问。董翩,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太多太多,请你告诉我,是否可以。

“旖旖,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即使不能完全还原成未被污染前的状态,在测检值达到0。0013的情况下,也就可以等同于未被污染前的状态了。甚至不必再进一步提高SIO4FB的萃纯率。”

“可是我不想要‘等同于’。”我想要完全未被污染前的状态。我想要破坏到来之前的状态。

“旖旖。”董翩叹口气,“还记得我们曾经争论过的夸克么?”并未等我回答,他接着道,“如果夸克确实是更深层次的粒子,为什么实验室迄今也发现不了?”

“也许是因为高能粒子能量还不够高,不足以从强子中打出自由夸克来。”我慢慢回道。那是今年二月份在美国,他陪我去印弟安大做第一次小结性答辩,等候答辩过程中我们在走廊长椅上捡到一本不知谁遗落的印弟安大校刊,里面谈到对自由夸克的寻找仍然未果,“如果继续发展高能加速器,在能量大大提高的情况下就会找出自由夸克来。”

“你一直坚持这个观点。”董翩轻声笑起来,“我则倾向于另一种看法,由于夸克间的相互结合力随距离的增大而急剧增大至趋向无穷,夸克可能永远被禁闭……旖旖,”董翩的轻笑慢慢带出几分寥落,“如果你跟他之间是夸克与夸克,我不想你因为距离的增大而永远禁闭起你自己。”

听到这里我又忍不住开始微笑。或许我真的应该跟董翩在一起。我们如此契合,有共同的话题和爱好,甚至同样能从自然科学联想到世间情事。可是董翩,为什么我明明知道我们是最合适的佳偶,却就是无法爱上你。

“去找他吧,旖旖,从来没有什么真正严重的事,面对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就像当初叶蓝……”董翩声音窒了窒,这是叶蓝死后三年,他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笑意隐褪,我感到深深疚愧,这是我们两个始终刻意回避的话题,现在他却为了劝我而宁愿将心里最不可触碰的悸痛展露出来。董翩,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对待。“所以旖旖,去找他吧。你不能永远这样子下去。”

“可是,我回不去了,董翩。”我轻声道,“我们都回不去了。就像无论怎样升级XJILO水质分离系统再进一步提高SIO4FB的萃纯率,也回不到最初的未被污染前的状态。”而即便理论上可以回去,在污染过程中消亡的那些生命与物质,也终是消亡了。别再安慰我了,安慰何其短暂。也别再鼓励我了,鼓励多么虚幻。

“旖旖,我后天回去,我去杭州接你,好不好?”三载相处,什么话都不必多说,我和他自有一份默契,一个话题该停止时绝不多作纠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车近安导家的别墅区大门,我对董翩道,“再联系吧,好么?”

到安导家时整好赶上起灵,院子外排着长长车阵,院子里密密挤满人,有安导和安师母的同事亲朋,还有所有能赶来参加葬礼的学生们。安导的儿子儿媳也已经赶至,安导的儿子捧着安师母的遗像,安导的儿媳和安谙站在安导儿子身后。我缩在人群中远远向安谙看去,太阳眼镜阔大镜片遮覆住我的眼睛,亦稍稍遮覆住我的怯懦。人群中他那么夺目。即使跟大家一样身着一身黑。面色依然平静,平静地听着一个中年男人在他耳边絮絮交待着什么,看不出太多疲惫。他一向能熬夜,是个夜猫子,又年轻。

然后,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孩子挨近他身,跟他说话,他们彼此望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在说话,我亦静静地望着,望着他们,如看一场黑白默片电影。

起灵时间到,安导和儿子走在最前面,安谙和安导的儿媳紧随其后,那个跟他说话的女孩子陪在安谙身边,他们一起走向院门外。院门外停着灵车。我看着安导的儿子捧着安师母的遗像坐上灵车附驾驶的座位,一如多年前我送我母亲,那个位子一般只给儿女坐。然后安导和儿媳坐进安导自己的车。安导坐附驾,他儿媳妇开车。

然后,我看见,安谙带着那个女孩子上了灵车前面不远处的一辆军绿色的JEEP牧马人。那是安谙的车。

灵车开动。安谙的车调头慢慢跟上。身边的人纷纷走到院外,反正大家都是来送葬的也不管认不认识随便找台车坐进去。我怔怔看着往外走的人群,没看见安谙的姆妈和奶奶,大概老人家太悲恸没有跟过去,而他的姆妈留在婆婆身边照顾。

马师兄这时候看见我过来拉我,“坐我的车吧旖旖。”我点头随马师兄上了他的车。跟在送葬的车队里缓慢行驶在清晨六点杭州光洁湿润的马路上。

马师兄毕业后进了环境保护局,主抓乡镇企业工业废水排放,据说是很有油水的肥差。已经结婚。妻子是局长的女儿也是他的同事。他结婚时我没有去,让陆师兄代转了礼金,听陆师兄说他的妻子长相一般性格也很泼辣。这么久没见,昨天和刚才所有心思都在安谙身上,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初起的朝阳映照下他已经开始发福,发福的胖脸上漾着浓浓的悲伤。

“旖旖,你要好好的。”感受到我的目光马师兄也没侧头,目视前方一边认真开车一边道,“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生命真是无常。所以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一定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说着自嘲地笑笑,“听起来是不是很朽很可笑?却是我现在最真实的想法。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觉得生命的可贵。尽管过几天该怎样还是会怎样,喝酒打牌,胡吃海塞。触动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罢了。不懂珍惜是所有人类共患的病症。”边说边找出烟抽出一支,还未塞到嘴里,我说,“给我。”

马师兄讶异看我一眼,“你怎么也开始吸烟了?”还是把烟递给我。打火机凑上,帮我点燃。

“我一直都会吸烟。只是没瘾。”烟吸进胸腔,胸腔里空空落落的,没有疼痛,只有烟雾辗转过后的苦涩。“我不知道自己对什么能够上瘾,钱,还是工作上的所谓斩获?”我苦笑。或许对安谙的爱是我惟一上瘾的,怎样都戒不掉。“马师兄,你快乐么?这份工作能给你带来快乐么?”

马师兄唇角扯起一丝更苦的笑意,“我每天面对的都是各个乡镇企业的大小老板,被他们请吃饭喝酒,洗澡唱歌,不时还有红包……”他并不避讳告诉我这些,“他们这样,无非想让我在做测算报告时把他们排出的废水污染值降低再降低。初时我也不想,坚拒不收,可是我不收我不这样做,我就很难站稳脚跟。群体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个人意志脆弱得连稍事抗拒都不可能,不仅这些乡镇企业的老板会联合起来找上层整我,同事们也容不下我——众人皆醉凭什么你一人独醒,众人皆浊凭什么你一人干净?!慢慢的我也想明白了,什么个人理想什么远大抱负,在现实面前都只有放弃。我们辛苦念这么多年书最终目标还不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份好收入,安身立命。”一支烟吸尽,他又燃起一支,浓浓烟雾喷出口他低叹着道,“那些理想那些抱负,反正还有后来人,一切就交给他们吧。即使后来人也会变得跟我一样。可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这样混着么?环境再污染也是大家共同的环境,如果这个星球有一天被破坏得不再能够让人类生存了,也是大家一起消亡一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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