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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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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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里捡拾被化疗药物侵蚀成青黑色的骨灰时没有哭。骨灰盒安放在墓坑里时没有哭。把一架小小的二十八块六毛钱买的八音盒放在骨灰盒边上时没有哭。独自竭力搬抬起墓坑石盖时没有哭。墓坑石盖寸寸移覆住墓坑时没有哭。却在石盖最后封落住墓坑的那一刻嘶声喊出妈妈你安息你走好,然后也像安导一样扑倒在墓坑石盖上抱住墓碑惨声恸哭。

那个时刻如此撕心裂肺,事隔多年我仍能觉得到那痛。那是与生离绝然不同的痛。因为自此你知道不管上天还是入地人海茫茫石盖下已化骨成灰的人你再也不可能看到。即使只是一捧骨灰你也再也不可能看到。

恸哭中我听不到身边是否也有人在哭。我亦不再能听到安导的嚎啕。我甚至不再能够想起我这样子恸哭是不是很莫明其妙很离谱。我只是听到自己的恸哭。撕心裂肺的恸哭。没有安谙没有小诺没有任何别人没有现实种种亦没有即将的生离,只有死别的哀绝。没有经历过的人们不会明白半生之后这丝毫未减的哀绝。万念俱灰只想跟着逝者一起消亡的哀绝。

恸哭到后来我蹲下身子勾头埋脸在膝盖里紧紧蜷缩成一团。身边有人蹲下来扶住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肩背却没有任何言语的劝解。这无声抚慰不用抬头我也知道定是来自安谙可是安谙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不难过不疼痛不哀绝。这难过这疼痛这哀绝我怎么才能平止忘却。今朝相见明朝分别自此只有我自己无论我去到哪里广州还是印度还是更远的远方都只有我自己。不再有你在我身边谁来给我这无声慰藉。

安谙,我该怎么办。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是夸克啊虽然我嘴上不认同董翩说的观点可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是。我是因为夸克间的相互结合力随距离的增大而急剧增大至趋向无穷而将被永远禁闭的夸克。安谙,我该怎么办。我这个夸克该怎么办。

哭到后来我不再有力气哭只是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大恸过后身体阵阵颤抖阵阵颤抖中我勉强撑着让自己无论怎样虚软也绝不屈从于此一时极度的虚软倒在安谙身上怀中。

他只要能这样子静静蹲在我身边就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最后的慰藉。

安谙,谢谢你。

我不说抱歉因为抱歉没有意义。我只说谢谢你。

被安谙扶起时安师母墓碑上的黑字已经描好。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结。太阳眼镜滤光镜片沾了太多泪水满是泪渍,透过糊满泪渍的镜片我向安导看去,木木的一张脸,不再有泪和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冷的灰的,我就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谙紧紧揽着我肩膀,俯头轻声在我耳边道,“别哭了旖旖,你一直没吃东西,身体会吃不消。”

我点头,想说好我不哭了却说不出一个字。我只是哀哀望着安导,如同望着多年前呆抚着妈妈墓碑的那个自己。

我会节哀顺变的

葬礼结束,送葬的人纷缓向山下走去。安导亦在儿子和儿媳的搀扶下向山下走去。不过一个刹那他仿似衰老很多,佝偻着肩背背影萧条。

安谙父亲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深深看了一眼,隔着糊满泪渍的太阳眼镜滤光镜片,视线与他父亲对接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父亲眼神里的疑惑。他一定想不通我干吗哭成这样哭得比所有人都狠。他一定想不通安谙这样子站在我身侧揽着我肩膀我们是怎样一种关系。但是他的眼神里没有冷漠和拒绝,在他的疑惑中我仿佛还看到了一丝悲悯。

人群渐散,安谙抬手摘下我的太阳眼镜,我没有动,没有躲,任他摘了下来。我反正已经这样了,来的路上吐得那么狼狈口水鼻涕挂了满脸,刚刚撕心裂肺的恸哭过后眼皮愈加肿胀,可我已经不再在乎,就这样罢,小诺那么年轻好看我怎样也是比不过。就这样罢。大恸过后我不再有力气维护我可怜的虚荣。

安谙摘下我的眼镜抻起黑色西服里面白衬衫柔软衣角轻轻擦拭着镜片。我看着他低垂的眼帘,长睫毛还是那么微卷,长睫毛掩映下他眸中漾着寂寂忧伤。

这是一张多么清秀好看的脸啊,曾经我所有的渴望就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能够看见他。二十一岁的男人,安谙已经二十一岁了,岁月流逝不管这三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沧桑,沧桑却让他更显成熟内敛。而我,却老了。我知道我的脸容或许没有怎样变化,可是脸容下这颗老心让我此刻只能够这样子望着他,却不再有奢想。

就让我再看一看你吧,安谙。我总是记不住人的脸,总是容易忘记人的脸。别后三年我那样想记起你的脸可还是忘记了你的脸。这一次我要好好记住。我希望等会儿下山后再分别即使时光荏苒我们不再有可能相见,我也可以不再忘却你的脸。

然而不再奢想与真的没有奢想之间到底隔着多远?这样子望着他时我又想如果我能再抱他一抱该多好。就像三年前他从哈尔滨刚回来那天晚上在去上海的高速公路上在中石化加油站里我第一次抱他那样,抱他一抱。可我不能亦不敢。我怕我这一抱就再也松不了手。我怕我这一抱只能换得他的轻慢与耻笑。

三年前是我选择的放手,三年后的现在他已经有了小诺。我于他,不过是一个过往。如此我就只能这样望着他,望着他用白衬衫的衣角擦干净一片镜片再擦另一片。

安谙,你慢点擦吧。你慢点擦我就可以多看你一眼。留得久一点。

镜片擦完安谙没有马上给我戴上,抬起眼帘平静地望着我,不复眼帘低垂时的寂寂忧伤。想抱他的冲动一点一点消散,他的平静令我知道,我们现在不过是故人。他对我好,他短暂有忧伤,仅仅是过往的记忆他还没有忘。

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也如他一样,慢慢平静,慢慢不再有波澜。

“一会吃完饭再走,来得及么?”静静对视一会儿后他轻声问我。

我心里抖抖一动抖抖一动中我听见自己轻声说好。我说我吃完饭再走,我来得及。

他点点头,“胃还疼吗?”

我摇摇头,“不疼了。”

他再点点头,“那就好。”

在他的点头与我的摇头间,我看得见时间在我们中间缓慢流过。疏远,真疏远。疏远而淡漠。疏远而淡漠得我想逃。但我舍不得。我想吃完饭再走。我想多留一刻是一刻。

安谙,我们之间,就只剩了这点头与摇头罢……

半晌他轻声道,“走吧。”于他转身一刻我终于再也忍不住问他道,“旎旎哪儿去了?旎旎还好吗?”我一直在想它。我一直想问问它。尤其每次喂楼下的流浪猫咪时我就想旎旎在哪有没有吃饱。我一直在想它。一直在想曾经安谙抱着它给它洗屁屁擦屁屁时怜爱宠溺的眼神。可当着小诺的面我不能问。旖旖,旎旎,再单纯的孩子也能隐约猜到什么吧。

听我问起旎旎,他侧着身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和眼神,只看见他右腮颊骨骤然微微棱起片刻后又松缓下来,“嗯,还好。它在我爷爷奶奶家。”仿佛这时才想起,他转身给我戴好太阳眼镜,隔着太阳眼镜镜片他看着我,“你想去看看它么?”

我想去看看旎旎。我想看看它现在怎么样了,是胖了还是瘦了毛色是不是还是那么光亮有没有再长大一点。可想了想我说,“还是不去了。知道它好就好。”它在他的爷爷奶奶家,我去又做什么。见到他爷爷奶奶我说什么。见到他姆妈我说什么。如果他奶奶认出我就是相册里的那个女孩,我该说什么。小诺若跟着一起去,我又该说什么。

他不再说话,幽邃眼眸只是深望住我,太阳眼镜镜片被他擦得好干净,隔着干净的太阳眼镜镜片我清楚看到他的眼神里没有隐匿的感情,没有波动的情绪,就只是望住我,直望到我看到小诺挨过来,挨在他身侧。

刚刚大恸过后我一直没有留意过小诺,与安谙说话时也没有留意过小诺,此刻她不知从哪里挨过来我才留意到,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张惶。近午的阳光光耀明媚,小诺的身后有一棵小松树,阳光透过小松树枝洒落在她脸上,她脸上淡淡的张惶就又披染上一抹青色幽寂的阴影。而这样一张美丽年轻的脸只应有阳光不应有阴影。我对小诺笑笑,自己都觉得话说出来好蠢,还是低声对她解释道,“安师母生前对我很好。我们又是老乡……我有点难过……”

小诺看着我,纯澈眼眸没有猜忌,只是一脉清浅哀愁挥散不去,“旖旖姐,节哀顺变……你刚刚哭得好吓人。哭得我也好难过……”看着她手臂绕过安谙的手臂,我微笑,“没事了小诺。我哭完就好了。”我会节哀顺变的。因为除此我没有选择。

我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勇敢

转头看一眼石阶,不远的前面走着宋师兄,“我找宋师兄有点事。”我对小诺再笑笑,转身快步追上宋师兄。

转身的瞬间,余光瞥见安谙的视线,在看着我。

山风鼓荡,我听到身后小诺在跟安谙说话安谙亦有回应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安谙,希望我不会搅扰到你们,希望你能跟小诺好好解释,我们不过是朋友是故人,不是她想的那样子。

宋师兄看一眼跟上的我,没说什么。三位师兄里属他心思最细腻又喜欢看文艺杂志,一点不像个工科生。毕业后他进了地方政府,原本负责督管工业污染这一块,用马师兄的话说是他们环保局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因为文笔不错为人又谦和,很快被调到负责工业的副市长身边当秘书。

我们默默走着。要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这处公墓景色如此清幽。石阶上有落叶,偶尔踩在脚下沙沙作响,沙沙作响中我想哈尔滨这时节一定满地黄叶天已寒凉了吧,爸爸妈妈的墓园里也一定长满衰草了吧,胡天八月雪连天,可这里是江南啊为什么也会有落叶。

下山路比上山路还难走,走一会儿我已经有点撑不住,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药劲已过了。宋师兄看我一眼扶住我手臂。大恸过后我不再觉得恸,我只是虚软,我虚软地轻轻对他笑一下笑问他嫂子还好么。宋师兄神色平淡看着前面,“我们离婚了。”

我怔住。几个月前我还收到他寄来的自费出版的《两系笺》。那本收录了他和妻子婚前几年所有情书的《两系笺》。在广州他和安谙第一次见面谈到过的《两系笺》。收到书时,我模糊忆起安谙知道书名的含义后怎样忍笑忍到面部肌肉抽搐的表情,让我抚着书的封面黯然许久。这不过才四个月的时间怎么就离婚了呢。他们可是相恋多年的爱人啊。

怪不得上山前在公墓牌楼下宋师兄神情有寥落。

许久,宋师兄轻声道,“她说她想换一个环境重新开始。”他太了解我知道我实在不懂得怎样用言语安慰人,并没指望我回答,停一下接着道,“毕业后她始终没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或许是她太不懂得迎合与妥协,所以连着换了几家单位都觉得不适合。又嫌我结婚后不再浪漫不再体贴,整日不是忙于工作就是忙于应酬,出差回来也不再花心思送别致礼物给她,就只是随便买点当地特产,让她觉得,”宋师兄苦笑一下,“很幻灭。”

“那你可以改啊。”明明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怎样说,“你们有沟通么?”

“沟通过,也改过,可是日子过久了就是这样子,我不可能每天早午晚不断给她发信息打电话问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就像以前那样子。”宋师兄声音平平道,“我得工作。得开会。得给领导写发言稿。得陪领导下基层下现场。得奋力表现争取往上爬。跟领导吃饭再不能喝酒也得为领导挡酒,更不能拒绝领导的劝酒。陪领导打牌得故意输光钱包里所有的钱还得笑赞领导牌技高超。领导带我出去考察,到异地的洗浴中心、夜总会里,领导要找小姐我得及时读懂领导眼神中暗藏的心意身先事卒自己先叫一个再给领导叫一个……而我做这些既是不想一路书念下来到最后平平庸庸混下去,也想给她一份平定富足的生活。一个男人,如果不能让老婆过上好日子,是很失败的。”宋师兄淡淡笑笑,“她总是那么任性,又满脑子不彻实际的幻想,看了一肚子书觉得世界就该像书本里描写的那样纯粹美好,觉得即使所有人都折堕她也不应该折堕,她永远都要是最后的纯洁天使。她想作最后的纯洁天使我就让她做,我跟她说你不喜欢出去工作就不出去工作。我会努力挣钱把你养起来,把你养得好好的。你愿意做家务就做,不愿意做就找家政工。你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只是不要让我还不起信用卡。但她还是觉得不快乐不满足。嫌我俗。嫌我工作后一天比一天俗。不再能够跟她偎在夕阳下的沙发里同看一部电影。她推荐给我看的那些她觉得好的书我也觉得无聊觉得闷。她又闻到我衣服上有香水味,以为我有情人,可那香水味不过是陪领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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