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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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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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样子跪了多久,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我发际。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仿佛这轻轻地抚摸也带着犹疑与挣扎。

我抬起头,看到安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中不见了灼灼的力量,只是静静幽深地望着我。

“安谙……”我哑声叫他。却是叫完他名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怕我再说一个字,又会哭出来。我不可以再哭了。如果我的眼泪对他是一种压迫,我不能再压迫。

他不说话,坐起身子握住我手臂,欲拉我起来。我膝盖已跪得麻木,他没拉起来。

“怎么这么傻,地上不凉么……”他轻声道。下床扶起我。扶我坐到床上,将我双腿平放在他腿上,双手由轻到重揉捏我膝盖。膝盖先是没感觉,继而是酸麻,最后就只是痛。那蚀骨噬筋般难受感觉,倒是驱退了我将涌的哽咽。

看着他低垂的眼帘,眉心蹙起一道川字,苍白面色并没有因睡过一觉而转好,我轻声道,“安谙,你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好么?”我想做顿饭给他吃。除开初识时给他做过速食面,我再没有给他做过饭。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像我从来不知道我妈妈喜欢吃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问过我妈妈,他们喜欢吃什么。好像他们从来都不考虑自己口味而一意纵容我的喜好再正常也没有。好像每餐饭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再正常也没有。

我具备很好的生存能力,却不具备丁点爱的能力。我连爱我的人最喜欢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揉捏我膝盖的力道渐渐又由重转轻,却没有说话。脸色平静,仿似全无反应。“安谙,你喜欢吃什么?我做给你吃。”我再问他。我希望他能告诉我,希望他告诉我后我能够弥补这遗憾,弥补这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的遗憾。即使知道也只是知道。即使做过这一顿饭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做给他吃。

他鼻翼右侧笑纹一闪,却没有笑,抬眸深深看住我,“你现在会做饭了么?”

我摇摇头,“你可以在一边告诉我,怎么做……”

他轻轻笑起来,“那叫什么你做给我吃?”略顿顿,唇边仍带着浅浅笑意,“不过,嗯,好,我在一边告诉你。”

我看着他不再一闪而逝的笑纹,多希望这笑纹永远不消逝。我看着他苍白双唇笑时微展露出的亮白牙齿,这是我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展齿而笑,仿佛又看到曾经那个明朗清澈的少年,闪着亮白牙齿,在广州图书中心石阶上对我展臂而笑。“安谙,你喜欢吃什么?”安谙,你这样子笑起来,真好看。

犹有轻叹,他的声音却只是平静,“我现在只想吃鱼肉馅的蒸饺子。”

眼见他的笑纹即将消逝,我用力道,“我包给你吃!安谙,我包给你吃鱼肉馅的蒸饺子!”我也想吃。我也一直没再吃过鱼肉馅的蒸饺子。

他再笑笑,“好啊。我们去包饺子吃。”轻轻拍拍我膝盖,声音转轻,“还疼么?”

我摇摇头。

“傻……”他住口,轻轻拉起我。“走吧。”放开我,转身向外走。

安谙,你是想说傻囡囡么?安谙,你住口不说,是因为我不再是你的傻囡囡了,对么?

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削瘦的背影,瞬间的难过后,我突然满怀感激。感激我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给安谙做一顿饭,感激我还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与安谙共处这最后时分。

即使我不再是他的傻囡囡。

我怕时间久了,就想不起你笑的样子了

某一个深夜,莫漠从遥远的巴黎打一通哭泣的电话给我。之所以说是哭泣的电话,因为整个通话过程,莫漠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是那种嘶声嚎啕,就只是隐隐啜泣,隐隐啜泣中有掩不住的疼痛与绝望。

我以为是莫莉出了什么事,大骇下问了好久,她才抽咽着说,她刚刚看了一本书,那本书的作者叫鲍比,生前是法国著名时尚杂志ELLE的总编,后因中风成为准植物人,莫漠看的就是鲍比成为准植物人后,在助手的帮助下写成的书,名字叫《潜水钟与蝴蝶》。

鲍比写这本书时已完全不能动,全身只剩下拉动左眼眼帘的一根肌肉,他就让他的助手在键盘上指字母,助手指对了,他就眨眨眼睛,指的不对,他就不动眼睛。就这样,他在生命消逝前最后的日子里,用这种方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出了那本薄薄的小书,他的生命挽歌,他的生命之书。

我始终没有看过那本书,虽然其后莫漠曾寄过一本英译本给我。我不看是因为我害怕。当过去的美好绚烂变成愈来愈深愈来愈远的记忆,此后只是一点一点更多地失去,终至再无可失去,那种绝望,我不敢看。

那通哭泣的电话最后,莫漠对我说,旖旖,我如何可以忘记?我也想像鲍比一样发问,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钥匙可以解开我的潜水钟,有没有一种强势货币能买回我的过去?我希望我的心能够像蝴蝶一样四处飘飞,飞回去,去看他一眼。可我发现,我的心,却是化不成蝴蝶的茧……

那通哭泣的电话打过后,很长一段日子莫漠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也没有写邮件给我,我想问问她怎样了,几次拿起电话点开邮箱,终是作罢。

自己的伤,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我们只能靠自己,不能埋葬,就隐藏,隐藏得久了,也就慢慢自以为的忘了。

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那本书,那本我没看过的书,那本我虽没有看过却知道它名字含义的书。潜水钟,意味着生命被囚禁的困顿。蝴蝶,隐喻生命在想象中具有的本质自由。当蝴蝶遇到潜水钟,蝴蝶的翅膀只能落满掬泪的沉重,飞不过沧海,亦飞不出潜水钟。

莫漠,我们何其绝望。她带着莫莉,拒绝父亲帮助,不回杭州探母,不结交新的男友,辗转欧洲,给几家报刊写专栏,凭自己努力维持母女生活。莫莉这样大了,我以为莫莉这样大了,她已经能够、可以忘记康平了,没想到她还是想再看一眼他。于某个被深深触动的时分,她还是会为他流泪。

而我,其后又将流落何方?印度之后,将是哪里?有生之年,是不是我注定要流浪,带着对安谙所有的记忆,一直流浪。

我甚至连找个人重新开始的微薄想法都没有,无论是董翩还是邵正华抑或别个什么人。我不想经年之后,于某一个时刻,也像莫漠那样,一边是熟睡的孩子或丈夫,一边想起安谙,想起安谙后,隐隐啜泣着伤。

莫漠,我们何其绝望。这一生我们都不能够忘记,忘记爱,忘记曾经深爱一直在爱的爱人,忘记他们曾怎样唇卷浅笑,柔柔暖暖地望着我们。

在宇宙中,也没有一把钥匙可以解开我们的潜水钟,更没有一种强势货币能买回我们的过去。

莫漠,我们只能被锁于记忆,你忘不掉康平,我忘不掉安谙。

而我如何可以允许自己忘掉安谙,忘掉身旁这个偎倚床头眼帘低垂神情恬淡灯下静静在看一卷书的安谙。

如同我忘不掉适才那个跟我一起包饺子一起做一餐晚饭的安谙。他如何洗刮干净鲤鱼内外,剔掉鱼身里的大刺,再用刀背细细抹净鱼肉里的毛刺儿,然后剁碎鱼肉,点几滴香油,加一匙盐,再撒一点点鸡精和葱花,拌好放在一边喂一会。

雨过天青,我们从房间里出去时已经雨过天青,斜照的夕阳透过窗子洒进厨房,厨房窗子边小木桌子上放着香油瓶,料酒瓶,酱油瓶,米醋瓶,这些瓶子或细窄狭长或圆润墩实,没有油渍的瓶身映着阳光。他的脸上亦映着阳光。阳光映照下他的面色不见了苍白,和这些没有油渍的瓶子一起,让我想起雷诺阿《游艇上的午餐》,光晕柔婉,笔触柔和。

汤煲“笃笃”冒着氤氲水汽,味道又浓又香,在炖着一只鸡,胡萝卜切成三厘米长的细丝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洁白的浅盘里,要用来炒鸡汤豆芽。豆芽掐头截尾白嫩嫩放在一只竹簸箩里,是我和安谙一起摘了半小时的杰作。

还有浸在清水里的豆腐,笋。和两只红烧猪蹄。安谙说那红烧猪蹄是枫泾四宝,叫丁蹄,冷吃香,熟吃糯,他说既然来了枫泾就都尝一下,冷着吃一只,蒸着吃一只。

说时他唇边卷着一抹笑,目光温和地望着我,如一张绵密柔软的网,静静将我围绕,我就感到很满足。这样子跟他在一个雨过天青的傍晚,静静地准备包一顿饺子做一餐晚饭,时光仿佛可以停在这一刻,仿佛我们这一生都可以这样静静地包一顿饺子做一餐晚饭,我就感到很满足。

院子里小诺在洗衣服,洗她和安谙换下来的湿衣服,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身上穿着安谙的T恤和仔裤。T恤太大,她挽起好长一卷袖筒,裤子亦太长,裤管也高高挽起,露出皙白一截皓腕与小腿,愈显得她纤弱玲珑。

那件安谙的白衬衫她一下一下已经搓洗了很久,每一分每一寸都搓到,从领口到衣角,她搓洗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心,我一边摘一绺青韭,一边在窗子里看着她,亦觉得很满足,宾主皆欢的满足。

面和好,馅也喂得差不多,小诺衣服也已洗完,进来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没想到小诺的手那么巧,又会擀皮又会包饺子,皮擀得又圆又薄,饺子包得小元宝一样娇小,却并没笑话我笨手笨脚。

这孩子真是好。我和安谙在房间里待那么久,久到我湿头发都干了,久到不知道待了多久,从房间出去看见她,她坐在回廊下的摇椅中,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漫画书,见我们出来,站起身挽起安谙手臂笑着问你跟旖旖姐聊什么呢。听她如此问,我真是心虚得不得了。

安谙却是很平静,只淡淡答了两个字,“叙旧”。她就不再问,脸上仍是笑笑的。

看着她脸上的笑,我第一次觉得,她那明媚的笑靥,如此刺目刺心,让我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请容我打扰这一晚一天,明朝之后,我将永不再打扰。

而怎样才能让饺子馅又满皮又不破样子还好看呢?照安谙和小诺的样子学着包了几个也包不好,包出来的还不如安谙第一次包给我吃的饺子好看,哪里是驴耳朵,分明是一坨形状暧昧的面疙瘩。

安谙一直笑笑的在看着我。从我们进到厨房后他就一直笑笑的在看我。鼻翼右侧的笑纹再没消逝过。

看着他的笑,我知道我对他真的是亏欠太多,不过是给他做一餐我几乎没怎样伸手的晚饭,就一扫初初重逢时候他对我的淡漠与疏离,让他笑得如此开怀。

他笑笑地看我剥葱,剥得仅余小小一截葱心;看我摘豆芽,摘出来的豆芽不是没摘干净,就是太干净,干净得只剩一厘米;看我将胡萝卜一切两半,手起刀落,砧板都似要剁断。他就笑着过来夺菜刀,笑着问我,不知道举重若轻吗。拿过菜刀,左手指尖逼住胡萝卜,右手也不见如何使力,“当当当”细密轻响中,胡萝卜先切成椭圆薄片,椭圆薄片转眼又被切成匀齐细丝。

那一刻,他卷起衣袖垂眼切菜的样子,夕阳余晖抚着他脸颊,双唇轻抿愈显下巴棱角分明。像一个不必推轨的长镜,将会永远定格在我心里。

终于,在我“包”出第三只面疙瘩时,安谙再也忍不住,笑着走过来,走到我身后,双臂绕住我,左手拖着我左手,右手握住我右手,在装馅的大白瓷碗里用小竹匙舀起一团馅,放在面皮里,捏住我手指,面皮中间掐一下,左边向里掐两下,右边向里掐两下,好轻松的一只元宝饺就包了出来。然后看着我手心拖的元宝饺,轻声笑道,“怎么这么笨呵你。”

那一刻,他双手握着我双手,胸口贴着我背心,下巴距我耳畔不过半厘米,轻笑声音似带无限宠溺……

如果我的心,感到宁静而满足,一定是我的心,愈来愈像摄影机。

“傻囡囡,不会‘替换’的么?”安谙突然在我耳边说。他一说,我才醒觉,他又叫了我傻囡囡。

他一说,我才醒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放下书站在我身后,身略倾,望着手提电脑的屏幕。屏幕上是我要交给环境工程学部的年度论文。

刚刚吃完饭,他说旖旖你不是要交论文么,用我电脑发过去吧。明天,不一定有时间。

我点点头,没作声。原来,再满足也还是有悲凉。我满足我们现在在一起。我悲凉我们处在最后这一站。悲凉是形式,满足是内容。满足漫漫注入悲凉中。

漫漫迷途终有归途。

而这论文写得实在太匆忙,白天要工作晚上要听课,时不时还要出个差加个班,见缝插针好不容易写出来,写的时候丝毫没留意,carboxyl(…COOH)竟全部写错成carboxyl(…OH)。多亏发之前他说再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否则这样子发出去,今年断是通不过。

他亦有所觉,静了静,轻声道,“你这样子一个一个改,要改到什么时候。”握住我执鼠标的手。“全部替换还是部分替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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