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事,委实值得恭喜。”虞沨一笑:“事已至此,难道南顾还有顾虑,瞒着我是何家佳人?”
“廖家。”
虞沨似乎一怔,颇有些疑惑:“是甄夫人的外祖家?”
甄南顾颔首。
虞沨微微蹙眉:“若是你始终不能放下仇恨,将来廖家娘子该如何自处?”
南顾沉吟一刻,方才说道:“她一直是知道我的。”
……
“她说,她虽是白氏外甥女,却能理解我的怨恨,她说,嫁夫随夫……”说到这里,甄南顾眸中柔情慢溢,唇角更加舒展:“我犹豫过,不想让她牵涉进来,可是我终究做不到看着她嫁给别人,从此生活,与我无关。所以,尽管将来,她或者会为难,我也要争取一回,竭尽全力,让她幸福。”
眼看着甄南顾的坚定不移,虞沨的心事也被触发一二,一时有些惘然,却忽闻一问。
“当年七夕,世子与我把酒,拼得一场好醉之余,互说心迹,不知世子所言的佳人,如今又是如何?”
虞沨默了片刻,方才苦笑:“我与她,早有注定。”
甄南顾颇为不解,扬眉挑目直视虞沨一瞬,方才说道:“这世上之事,何为注定?依据我对世子的了解,你却不是认命之人。”
虞沨微咪纤长的凤目,眸光似乎去得极远,叹息却落在唇角:“你能争取,是因为两人心意相通,而我,其实也是知道她的……有的事情不是我不争取,而是已经争取过,曾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我想,也许放弃,她才能幸福,我也才能无憾。”
甄南顾又是一怔,须臾,似乎才明月了几分世子所言,却问:“难道是神女无心?”
见世子眸底黯然,南顾才知这话委实伤人,又再举盏,一时不知如何转寰。
虞沨缓缓摇了摇头:“我有一问,若有人对你心怀愧疚,一意弥补,你当如何?”
这话,更是让南顾困惑,思虑良久,方才说道:“若我对那人还有恨意,无论他如何弥补,我都不会释怀,或者报之以怨,或者避之千里,总不让他弥补,须知怀愧终身,也实在是一种折磨;可若已经释怀,便接受他之愧意,携手为好,再不提旧怨。”
原来,以疏漠为拒,是对她的折磨……虞沨忽然苦笑,忽然想起那日,少女满怀哀求的神色,莫名纠心。
“世子历来通透,如此简单的道理,应当了然,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甄南顾笑言。
可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说这个了,否则,只怕我又要与你同醉。”虞沨忽然转了话题:“今日邀你出来,原是想告之一事,甄四娘与卫国公府联姻一事,已然作罢。”
甄南顾一挑眉头,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世子动的手?如此,我又欠了您一个人情。”
虞沨一笑:“并非如此,我只是碰巧知道个中缘由罢了,卫国公府那边,想来已经洞悉了太子与甄四娘之私情。”
甄南顾怔了一怔,忽而大笑:“还真是苍天有眼,我前些时候还算计着怎么下手,不想这事竟然被卫国公府洞悉……但卫国公与大长公主皆为谨慎之人,就算得知了此事,想来也不会张扬开去。”
“我担心的就是你沉不住气,到底涉及太子,千万不能轻率。”虞沨语音放沉:“我了解你心底的怨恨,可有的事情,搭上自己却是不值,报仇这事,还得徐徐图之。”
甄南顾眸中忽然有戾气暴涨,五指紧握酒盏,泛出苍白的色泽,足足隔了一刻,似乎才平息了怒气,闭目长叹:“谁让我也姓着甄……世子一片好意,南顾了然于心,还请宽心。”
原来,甄南顾楚心积虑,要为含冤而逝的生母讨回公道,当年虞沨与他相交,得知甄茉与太子的“私情”,便没有隐瞒,告诉了他,其中一层打算,自然也是想借南顾为甄府之子的便利,安插耳目……可南顾报仇心切,打算将此事张扬,先闹得满城风雨,毁了甄茉的闺誉,还是虞沨苦劝之下,才阻止了他玉石俱焚的举动。
只因这事一但张扬,甄茉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太子的声誉也毁于一旦,更有可能引发废储的风波,圣上必定大怒,甄南顾为始作俑者,只怕也逃不脱皇室追究。
南顾知道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关系密切,当得知甄夫人盘算着卫国公世子,立即就告之了虞沨,原本,也是想籍此与虞沨联手,先毁了甄夫人的盘算,不料虞沨却让他暂且摁捺。
想不到什么都没做,卫国公府竟然就知道了此事,甄南顾但觉痛快,举杯频频,不过多时,就已经玉面涨红。
虞沨深知他善饮,也不多劝,只将一碟佐酒的香酥脆骨,推到南顾的面前。
“以我对太子妃的了解,必不会就这么放弃与卫国公府联姻,而我那四姐,这回可真成了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南顾又说:“四姐她对卫国公世子甚有些执念,怕也不会轻易作罢,可卫国公府无论如何也不会接纳她这么一个不洁之人,也许不消我再做什么,这两姐妹就能折腾出一场闹剧来。”
南顾越说,越是兴奋,忍不住又问:“卫国公府究竟如何知道了此事?”
虞沨自然不会说出旖景来,敷衍一句:“机缘巧合罢了,今日邀你前来,还有一事告之,水莲庵已经暴露,太子必不会再往,关于那个云清,你可以动手了。”
甄南顾剑眉一敛,眸中顿时沉晦,冷笑道:“当年若无她助纣为虐,我生母也不会难产而亡,容她在世上苟活至此,已经是……”话未说完,眼角却已经被恨意染红。
“我还是那句话,切莫为了这些老鼠,碎了玉瓶,你行事还当仔细谨慎。”
甄南顾忍不住一掌拍案,“砰”然巨响:“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断,方才解恨。”
“你打算如何?”虞沨到底有些担忧,他知道甄南顾表面温和,委实性烈如火,怕他莽撞行事。
“那贼尼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当真要让她身败名裂,死无完尸才解气,可是……她手上捏着太子的把柄,若是由官衙出面,只怕会徒生变故。”甄南顾微咪了眼睛,眸光森冷:“罢了,让她死个痛快,只想到我要为四姐除了这个活口,到底心有不甘。”
这就是说,要让云清“暴亡”了。
虞沨一想,如此倒也干净,不致祸及储君,便颔首而言:“若是你有需要,但管开口。”
“世子放心,若那几个贼尼都收拾不了,我还如何替母亲血恨。”甄南顾却婉拒了世子的好意,干脆舍了酒盏,捧壶而饮,当滴酒不余,眸中已是一片血色。
而这时,小丘之下,一墙之隔,甄茉独对一朵盛开的朱菊,也正盘算着,她的终身幸福。
☆、第八十五章 天下至尊,奈何良薄
渐近中秋,当逢入夜,西风缱绻,已经带着几分寒凉。
层层宫厥里,寂寂灯前人。
虽然檐前宫灯尚还明媚,可这夜色,毕竟还是浓重了,吞噬了金瓦朱墙,飞檐高阁,让人无端地觉得森凉与凝重。
一个青衣宫女,手持琉璃灯,步伐急急地穿过悠长阴森的甬道,当到亮如白昼的坤仁宫前,方才轻轻吁了口气。
孔皇后正在妆镜前,看着铜镜里映出自己的年华不在,满面麻木的肃意。
已经过了亥时,可皇后依然冠戴整齐,似乎没有歇息的意思。
青衣宫女放轻步伐入内,方才禀报:“娘娘,圣上还在御书房,奴婢寻了胡公公打听,说并未诏人侍寝。”
孔皇后似乎充耳不闻,尚且看着镜中自己凤冠东珠、脂浓粉溢的模样。
青衣宫女没有得到回应,心便有些悬空,犹豫了一阵,又轻声提醒了一句:“娘娘……”
一声之后,孔皇后方才如梦初醒,突然起身,迈着急切的步伐,一声不出地就往外走。
青衣宫女连忙紧随其后,自然不会多嘴,只挥手示意殿前的几个宫女持灯而行。
乾明宫与坤仁宫遥遥而望,一般地灯火通明,也是一般地孤清寂寥。
天子还在披阅奏章,当听得内侍禀报,说皇后驾临,不由挑了挑眉,眉心浮现出几丝疲惫与不耐,却依然还是允了皇后入内。
“还以为皇后听闻朕政务繁忙,心生体贴,亲自送了参汤药膳来,怎么竟空着手?”眼见孔皇后凤冠长衣,一路入内,却是满面沉肃,圣上不由戏谑道。
孔皇后屈膝一福,礼节虽是周道,但眉目之间,却至始至终笼罩着一层冷意,并不因圣上的戏谑,而略微展颜。
一看这情形,内侍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诺大的御书房,便只余这对天下至尊,却也至疏的夫妻。
“圣上可知姑母已经当面拒绝了苏家大娘为三皇子妃一事?”皇后倒是开门见山,挺直了腰身,立在天子面前。
天子冷冷一笑:“朕竟不知,未得朕之允许,有谁这般大胆,竟然敢为皇子提亲?”
“圣上!”皇后似乎竭力摁捺着心头的焦躁,胸口起伏了一阵,方才略微柔软了语气:“臣妾知颢西此次是荒谬了一些,但到底不是什么大错,姑母这般计较,委实是太过小题大作。”
“皇后还没回答朕之所言,是谁如此大胆,竟敢瞒着朕替皇子提亲?”
孔皇后的面色便迅速苍白了下去,身子也似乎摇摇欲坠:“圣上难道真要放纵着四郎权重,威胁……”
“皇后!”不待孔氏将话说完,天子便将手中朱笔一掷,烦恼地揉了揉了眉头:“朕自有计较,皇后还是将心思多放些在三郎身上,莫由着他恣意枉为。”
“臣妾乃后宫之主,难道连皇儿们的婚事都无权过问了吗?圣上,您怎么能这般对待臣妾?”眼角忽然泛湿,皇后踉跄了几步,却仍然挺直着肩脊,毫不示弱:“圣上,陈氏心里的算计,您一直看在眼里,难道就真要放纵她为所欲为,以致皇子之间,手足相残?”
“住口!”一声喝斥,紧跟着便是一声脆响,原来天子盛怒之下,龙袖一拂,将一个盖钟扫落金砖。
须臾的寂静。
眼看着孔皇后泪落如雨,满面凄楚,天子到底还是不忍,微叹一声上前,将皇后轻轻一揽:“辰儿是姑母的嫡长孙女儿,姑母她自然要为辰儿的终身考量,朕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这事,朕不想让姑母为难……不过你放心,无论是朕,还是母后,都会替三郎争取。”
“可姑母她若是心意已定……”孔皇后十分焦急,她今日前来,就是想说服圣上干脆赐婚,若是如此,大长公主即使不甘,也不敢违抗圣令。
“谁让三郎做出那等糊涂事来呢,姑母若是不愿,也只好如此。”
这话,顿时让皇后大为急躁:“圣上是一国之君,难道就不能……”
“可姑母是我这个一国之君的长辈!”天子叹了一声:“你不要说了,无论如何,朕都不会以圣命强迫姑母。”
“那么,就让辰儿为太子侧妃吧,臣妾可向姑母保证,必不会让辰儿受半分委屈。”皇后扶着天子的手臂,迫切之中,却也带着一丝绝望。
三皇子不过就是逛了趟妓坊,大长公主便不愿让旖辰委屈,更何况是与人为妾。
天子沉默不语,看着皇后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
“姑母她虽心疼辰儿,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想来朕的难处,姑母一定会顾虑,这事还未落定,你莫要轻举妄动。还有,别说朕没有提醒你,姑母的性情可不是太好,这让辰儿为妾的事,你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再四处张扬,只会弄巧成拙,坏了大事。”
说完,也不欲再与皇后多言,负手而去,只抛下一句:“摆驾永宁宫。”
竟是径直去了贵妃之处……
随着圣上远去,几重殿门敞开,有风入内,卷得灯烛暖昧,锦遮飞扬,凤衣微舞,垂珠轻响,皇后看着自己孤寂修长的一道黯影,从足底拉伸,忽而一笑,空旷的殿堂内,回响着她由心而生,似乎悲凉的声音——凉薄如斯,竟凉薄如斯……
却终究还是,做不到歇斯底里。
慨叹之后,皇后又高高仰起面庞,步伐依然沉稳,身姿仍旧端庄,她骄傲地离开,以六宫之主应有的姿态。
这一夜,并未辗转反侧,甚至当第二日,诏入三皇子,皇后也再无焦灼的情绪,她温和地打量着这个并非自己亲生,却养在膝下多年的庶子,那张媚惑众生的面孔,与记忆里某个女人的面容重叠起来,让皇后突然心生莫妙的痛快。
当年以为那个女人,掌握着夫主独一无二的宠爱,也曾经为了此事,心生妒嫉。
可经过昨夜,皇后才突然醒悟,在那人的心里,对于那个女人的情意,也不过如此,他们的儿子如此思慕苏氏大娘,可身为一国之君,却不愿意满足那个女人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
凉薄,也许就是天子与生俱来必不可少的姿态,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皇后突然悲悯的目光,倒让三皇子的背脊攀升起一股冷意,两道清丽有若烟柳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颤。
“颢西,母后已经无能为力了。”皇后一叹:“你的父皇,不愿意为了你让长辈为难,你还是忘了辰儿吧。”
仿佛当真是一个慈母,因为辜负了儿子的期望,皇后满带着无可奈何地感伤。
这一个“恶耗”,本应不在三皇子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