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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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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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战火还在燃烧,但是,希望的日子也日益迫近了,这一点,就连农村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也感觉得到。孙犁在安平县耿官屯访问过一个人称“李大娘”的抗日家属,抗战时,她送儿子参了军,抗战胜利后,儿子继续同国民党军队作战。谈到前途,她对胜利充满了信心:“蒋介石会变也只是七十二变,八路军是杨二郎,准能打败他。”②人民是在生活中感到胜利已经向他们招手了,他们也就在生活的一切方面通过实际行动迎接胜利的到来:缴纳公粮时,李大娘把碾细的米拿出来,糙米留给自己吃。
  孙犁注意到,人民的观念也在发生着变化。1947年,他在博野县大西章村工作时,认识了一位贫农姑娘王香菊。她只有十七岁,天真,健康,态度安静,对人亲热而爱脸红。但是,晚上开会,孙犁在那边说话,声音稍小了些,她就喊:“说大点声,叫我也听听啊!”确实,在斗争中,她变得勇敢了。从前,她不敢在地主的田边走,也不敢走过地主的大门,她怕那些富贵小姐们耻笑她的衣衫褴褛;土改以后,她可以挺着胸脯在她们面前走过,因为这些从前命定上车都要人来搀扶的、不劳而获的人,也必须到田野里去劳动了。孙犁对王香菊的印象很深:“这个女孩子在对封建势力斗争的时候,勇往直前,在分配斗争果实的时候,留心的是生产工具。分得土地以后,那时正是初秋,庄稼很缺雨,她整天整夜在园子里用辘轳浇水,井水往上浇,她的汗水往井里滴。一天黄昏,我走到她的井台上,她喘息着吐露了愿意组织起来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愿望。”①香菊的形象,在《浇园》②这篇小说里得到了丰富和深化。她在井台上吐露的这个愿望,反映了正在形成的某种时代条件。
  香菊有一位能干的母亲,但在她的家庭内部,又有一层奇特的关系。
  香菊的母亲三十七岁了,六七岁时,卖给比她大二十岁的香菊的父亲做妻室。这在冀中,似乎并非个别现象,孙犁的小说《正月》③里有过这样的描述:“卖给人家,并不是找到了什么富户。这一带有些外乡的单身汉,给地主家当长工,苦到四五十岁上,有些落项的就花钱娶个女人,名义上是制件衣裳,实际上就是女孩子的身价。丈夫四五十,女人十三四,那些汉子都苦的像浇干了的水畦一样,不上几年就死了,留下儿女,就又走母亲的路。”香菊的母亲,似乎就承继了这样的命运:丈夫并非有钱的人,做了一生长工,饥寒劳累,现在有了病,已经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实际上,长工生活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傻子,除了默默劳作,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孙犁在香菊家吃过十几天饭,他发现,每天围在一起吃饭的,是香菊的弟妹和她的母亲、叔父。这位叔父四十一岁,没有结过婚,而她的父亲已经六十岁了。每逢吃饭,父亲就端上个大碗,夹些菜,独自到门外边蹲着去吃,好像这里的妻儿不是他的一样。香菊有个三岁的小弟弟,整天抱在叔父怀里,孙犁没见过那年老的父亲引逗爱抚这孩子一次。
  显然,这个家庭里包孕着某些时代的悲剧。对此,孙犁慨叹道:“农村的贫苦人家是充满悲剧的,有妻室常常更加深了这悲痛。外人没法体验,也不能判定:香菊母亲内心的悲痛深些,还是父亲的悲痛深些。”“但这悲痛的来源就是贫穷,这在封建社会里是贫穷人家流行的一种痛苦。它是一种制度的结果,这种制度现在被打破了。”“有些人还好在赤贫的妇女身上,去检查‘道德’的分量。追究她们是否偷过人家的东西,是否和丈夫以外的人发生过爱情,是否粗鲁和不服从。他们很重视这点,惋惜这是穷人本身的一个大缺点。在‘道德’上,他们可能欣赏那些地主的女儿,大家的闺秀。”①应当说,孙犁这些议论,都说到了香菊母亲的心上。在孩子中间,母亲最爱香菊,土改以后,就更爱她了。有一天,她凄然地指着香菊对孙犁说:“她们这以后就好了!”这意思很清楚,香菊这一代人不用再走母亲们的老路了。孙犁当然同意她的看法。在孙犁看来,“她比谁也明白:一切不幸,都是贫穷所致,一切幸福,都会随翻身到来!”①在历史接近了它的目标之后,出乎人们意料地大大加快了前进的步伐。战争已经推进到津浦线上距离天津不远的地方。这里是冀中平原东北部的边缘地区,孙犁为我们展示了一幅解放战争的壮观图景:正当金秋季节,天朗气清,地里的庄稼全收割了,人民军队从南北并列的一带村庄,分成无数路向前推进:
  部队拉开距离,走的很慢。我往两边一看,立时觉得,在碧蓝的天空下面,在阳光照射的、布满梗楂秋草的大地上,四面八方全是我们的队伍在行进。只有在天地相接连的那里,才是萧萧的风云,低垂的烟雾……
  那里是云梯,一架又一架;那里是电线,一捆又一捆;那里是重炮、重机枪。背负这些东西的,都是年轻野战的英雄们,从他们那磨破的裤子,拖带着泥块的鞋子,知道他们连续作战好些日月了。……
  到了冲锋的地点,那个紧邻车站的小村庄。古运粮河从村中间蜿蜓流过,这条河两岸是红色的胶泥,削平直立,河水很浑很深,流的很慢。两岸都是园子,白菜畦葡萄架接连不断。一条乌黑的电线已经爬在白菜上,挂到前面去了。
  战士们全紧张起来,我听到了战场上进攻的信号,清脆有力的枪声,冲锋开始了。我听见命令:“过河!”就看见那个小小的炮手——马承志,首先跳进水里,登上了对岸。
  这孩子跃身一跳的姿势,永远印在我的心里,这是标志我们革命进展的无数画幅里的一幅。在这以前,有他那年老失明的外祖父,在平汉线作战牺牲的马信涛,勤谨生产的姐姐马秋格;从他后面展开的就是我们现在铺天盖地的大进军,和那时时刻刻在冲过天空、吱吱作响、轰然爆炸的、我们的攻占性的炮声。①
  这轰然爆炸的、攻占性的炮声一直延伸开来,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到处都是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欢呼解放的人群。在腾腾烈焰和如潮歌声中,一个新的国家的形象已经孕育成熟,五四时期那位新中国的预言诗人所召唤的凤凰,就要再生了!
  于是,在1949年1月,孙犁又一次随大队集合。这一次集合,不是向平原和山地转移,也不是走向那曾是革命灯塔的边城,而是走向大都市,走向被称为北方重镇的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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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孙犁正在深县,接到方纪的电话,说冀中区党委通知他到胜芳集合,准备进入天津。他先到了河间,然后与方纪、秦兆阳一同骑车去胜芳。胜芳是津郊大镇,水上风景很好,可惜是冬季,想观赏而不可得。但是他兴致勃勃地赶了集,看了市上出售的旧书。
  在胜芳集中的,除了《冀中导报》的人员,还有从冀热辽的《群众日报》来的一批人,它的副总编辑郭小川,也属于这批人之内。这两部分人合起来,筹备进城后的《天津日报》的出刊。当时,孙犁编在《冀中导报》的队伍里(他在冀中时,常在该报驻地食宿,但只在今天,才成了它的正式成员),和方纪共同准备了进城后的副刊版面,他写了一篇题为《谈工厂文艺》的文章,后来登在1949年1月18日出版的第二张《天津日报》上①。从这时起,他已经想到,随着进入城市,文艺工作的对象和重点将要发生具体的变化:“在农村工作了多年,我们对于农村文艺工作和部队文艺工作,积累了一些经验。天津是工业城市,现在想到的是:如何组织起一支工人文艺队伍。”②“八年抗日战争,我们主要是建设了乡村的艺术活动。今天,进入城市,为工人的文艺,是我们头等重要的题目。”③以后的事实证明,和孙犁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的《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在发展工人的文艺和培养工人作家方面,作出了实际的贡献,并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
  他们在胜芳并没有等候多久,天津就解放了。下面的情形,让我们转录作家本人的纪事:进城之日,大队坐汽车,我与方纪骑自行车,路上,前有三人并行,我们骑车绕过时,背后有枪声。
  过一村后,见三人只剩一人,我与方纪搜检之,无他。此自由行动之害也。比至城区,地雷尚未排除,一路伤员、死尸,寸步难行。道路又不熟,天黑始找到报社,当晚睡在地板上。①孙犁后来说过,这是差一点儿没有挨了国民党的黑枪。
  过去的都已过去。现在,天亮了,解放了,睡在地板上的这一夜,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
第七章  进城以后
园丁之歌
  天津解放的日子是1949年1月15日。攻城前,据外国通讯社报道:天津市民估计,人民解放军两三天内就可以攻占天津。实际上,只用了一天时间,这个始建于明代永乐二年(1404年)的“海上门户”,便跨入一个新的历史纪元了。
  当孙犁和方纪骑着自行车,沿着公路经由杨柳青进入天津的时候,“遇见了解放天津作战的青年战士们,他们说笑、歌唱,对源源进入天津的人们热情地招呼。每个人都对他们表示了无上的尊敬觉的恒久可能性”即世界就是眼前的感觉和可能叫感觉,物,他们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神圣的任务,从人民脖颈上摘去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双重枷锁。”“一种新的光辉,在这个城市照耀,新生的血液和力量开始在这个城市激动,一首新的有历史意义的赞诗在这个城市形成了。”①孙犁就是怀着这种历史感觉进入天津的,他和新生的天津市的人民一样激动。“那来自东北各地的青年英雄们,那来自冀中各个城镇、各个村庄有组织有经验的民工担架队,和那些带着农民的朴实作风进入这个城市工作的地方干部们,都用自己的工作,和自己对这个城市的贡献,来纪念天津的解放。”①
  他也是这样。进城后的第三天,就在原来《民国日报》的旧址,出版了《天津日报》。顺便说一句,《天津日报》的组成|人员,除了上述《冀中导报》和《群众日报》的两部分人,还有一些平津学生。孙犁被分配在副刊科工作,做副科长(科长是方纪)。从此,尽管他的具体职务有所变化,但再也没有离开《天津日报》。
  《天津日报》的副刊以《文艺周刊》的名称享誉文坛。做为作家和编辑,孙犁在这块园地上默默耕耘了几十个寒暑,到了他的笔下,变成了这样几句普普通通的话:记得1949年进城不久,《天津日报》就创办了《文艺周刊》。那时我在副刊科工作,方纪同志是科长,《文艺周刊》主要是由他管,我当然也帮着看些稿件。后来方纪走了,我也不再在副刊科担任行政职务,但我是报社的一名编委,领导叫我继续看《文艺周刊》的稿件。当时邹明同志是文艺组的负责人,周刊主要是由他编辑。
  ……
  现在有的同志,在文字中常常提到,《文艺周刊》是我主编的,是我主持的,……这都是因为不了解实际情况的缘故。至于说我在《文艺周刊》培养了多少青年作家,那也是夸张的说法,我过去曾写过一篇小文:《成活的树苗》,对此点加以澄清,现在就不重复了。人不能贪天之功。现在想来,《文艺周刊》一开始,就办得生气勃勃,作者人才济济,并不是哪一个人有多大本领,而是因为赶上了解放初期那段好时候。①
  这话说得有理。大作家、大哲学家们多次说过这类意思的话:花草树木离不开自然气候;作家作品离不开社会气候。提起解放初期那段好时候,不只孙犁有依依之情,二十岁在《文艺周刊》发表Chu女作的从维熙也说过:“我还经常回忆50年代初期的美好时光,那时我们的空气多么清新,每每思念起来,真有涉步于郁郁森林之感。”②蒙古族作家佳峻则从《文艺周刊》直接领略到了那“早晨的风”:“在众多的报刊中,我是《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读者,我学的是新闻,但我赞赏在这里刊出的一些清新、质朴、不雕琢、不媚俗的作品,它们给我很深的印象,读后常常联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菜园、一块平平常常的草坪、一潭波澜不惊的春水、一片四处可见的绿叶,平凡极了,但充满生机,就像每天都可以领略的早晨的风。”③
  很快,围绕着《文艺周刊》,成长起一批年轻的作者队伍,人们经常提起的是这几位:刘绍棠、从维熙、房树民、韩映山等。他们在给《文艺周刊》投稿的时候,都还是中学生,如刘绍棠,他在该刊发表作品时,才只有十五岁。后来被许多人称为“荷花淀派”的那个作家团体(尽管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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