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孙犁传- 第4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少女,横陈于前,尚不能勃然兴起,况与半百老妇,效桑间陌上之乐、谈情说爱于阴暗潮湿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事情平安过去了。又有一天,他实在烦闷极了,忽然异想天开,问杨秀玉:
  “你给我相个面好吗?”
  “好。”她过去揭开菜窖的草帘子,“你站到这里来!”
  从外面透进来一线阳光。他慢腾腾走过去,并没改那副潦倒、萎靡之状;而且像是有些犯愁,眉毛锁得更紧了些。
  她认真端详着他的面孔,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你的眉和眼距离太近,这主忧伤!”她说。
  “是,”他显得高兴起来,像是遇到知己,眉毛也舒展了些,“我有幽忧之疾。”
  “你的声音好。”她说,“有流水之音,这主女孩子多,而且聪明。”
  “对,我有一男三女。”他回答,“女孩子功课比男孩子好。”“你眼上的白圈,实在不好。”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注意到了。这叫破相。长了这个,如果你当时没死,一定有亲人亡故了。”
  “是这样。我母亲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场大病。不过,那都过去了,无关紧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关吧。我们的情况,会有好转吗?”
  “4月份。”她肯定地说,“4月份会有好消息。”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向他示意。负责人走进来,他们正面对白菜垛工作。
  果然,入夏后他们的境遇逐渐好起来,8月份他算得到“解放”,回到了家里。
  孙犁给我们讲完了上面的故事以后,用古人的口吻评点说:“杨氏之术,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调查研究乎?于时事现状,亦有所推测判断乎?盖善于积累见闻,理论联系实际者矣!‘四人帮’灭绝人性,使忠诚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对生活前途,丧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绝灭,邪念丛生。十年动乱,较之八年抗战,人心之浮动不安,彷徨无主,为更甚矣。惜未允许其张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盖两座洋楼哉!”
  其二:《高跋能手》。
  孙犁用下面一段文字,给我们叙述了他的第二个关于干校生活的故事:
  干校的组织系统,我不太详细知道。具体到我们这个棚子,则上有“群众专政室”,由一个造反组织的小头头负责。有棚长,也属于牛鬼蛇神,但是被造反组织谅解和信任的人。一任此职,离“解放”也就不远了。日常是率领全棚人劳动,有的分菜时掌勺,视亲近疏远,上下其手。
  棚是由一个柴草棚和车棚改造的,里面放了三排铺板,共住三十多个人。每人的铺位一尺有余,翻身是困难的。好在是冬天,大家挤着暖和一些。
  我睡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是机关的民校教师,据说出身是“大海盗”;另一边是一个老头,是刻字工人。因为字模刻得好,后来自己开了一个小作坊,因此现在成了“资本家”。
  故事就是讲他的。他叫李槐,会刻字模,却不大会写字,有一次签字画押,丢了槐字的木旁,从此人们叫他李鬼。李槐既是工人出身,造反的工人们对他还是讲个情面;但惟其是工人,变成“资本家”就更有教育意义,因此批判的次数也就更多。
  “开了一年作坊,雇了一个徒弟,赚了三百元钱,就解放了。这就是罪,这就是罪……”每次批判,他都是这几句话,大家也都听烦了。
  但不久,又有人揭发他到过日本,见过天皇。这一来,问题严重了:里通外国。他有多年的心脏病,不久就病倒,不能起床……
  夜晚,牛棚里有两个一百度的无罩大灯泡,通宵不灭;两只大洋铁桶,放在门口处,大家你来我往,撒尿声也是通宵不断。本来可以叫人们到棚外小便去,并不是怕你感冒,而是担心你逃走。每夜,总有几个“牛鬼蛇神”,坐在被窝口上看小说,不睡觉,那也是奉命值夜的。这些人都和造反者接近,也可以说是“改造”得比较好的。
  李槐有病,夜里总是翻身、坐起,哼咳叹气,我劳动一天,疲劳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头到里面,顶着墙睡去。而墙上正好又有一个洞,对着我的头顶,不断地往里吹风。我只好团了一个空烟盒,把它塞住。
  无奈他身边的李槐安静不下来。忽然,李槐坐起来,乱摸身下铺的稻草。这很使他恐怖,他听老人说过,人之将死,常要摸炕席和衣边的。
  “你觉得怎样?心里难过吗?”他爬起来,小声问着。
  对方不说话,忽然举起一根草棍,在他眼前一晃,问:“你说这是什么草?”


  这一举动,吓得他出了一声冷汗。第二天,他也病了,发高烧。经医生验实,棚长允许休息一天,并交给他一个任务:照顾李槐。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又进行了一次独家采访。这天天气很好,顺南窗射进一线阳光,看看也很舒服。他给李槐倒了一杯水,话匣子就打开了:“……你给我说说,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就是日本人占着天津那些年。”李槐艰难地坐了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过去我常和人们念叨。我从小好踩高跷,学徒的时候,天津春节有花会,我那时年轻,好耍把,很出了点名。日本天皇过生日,要调花会去献艺,就把我找去了。”“你看见天皇了吗?”
  “看见了。不过离得很远,天皇穿的是黑衣服,天皇还赏给我们每人一身新衣服。”
  李槐说着兴奋起来,原来闭着的眼也睁开了。
  “我们扮的是水漫金山,我演老渔翁。是和扮青蛇的那个小媳妇耍,我一个跟头……”
  他说着就往铺下面爬。我忙说:“你干什么?你的病好了吗?”
  “没关系。”他说着下到地上,两排铺板之间,有一尺多宽,只容一个人走路,他站在那里拿好了一个姿势。他说:
  “我在青蛇面前,一个跟斗过去,踩着三尺高跷呀,再翻过来,随手抱起一条大鲤鱼,干净利索,面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采声!”
  他在那里直直站着,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前面。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多彩的光芒,光芒里饱含青春、热情、得意和自负,充满荣誉之感。
  我怕他真的要翻跟斗,赶紧把他扶到铺上去。过了不到两天,他就死去了。
  孙犁讲完了他的故事,照例以“芸斋主人”的身份评点说:“当时所谓罪名,多夸张不实之词,兹不论。文化交流,当在和平共处两国平等互惠之时。国破家亡,远洋奔赴,献艺敌酋,乃可耻之行也。然此事在彼幼年之期,自亦可谅之。而李槐至死不悟,仍引以为光荣,盖老年胡涂人也。可为崇洋媚外者戒。及其重病垂危之时,偶一念及艺事,竟如此奋发蹈厉,至不顾身命,岂其好艺之心至死未衰耶。”上面,我们照搬了两则“芸斋小说”。我们以为,即使作者和读者都不把它们看作严格的传记材料,其中仍然有着作者的身世经历在,至于作者的音容面貌、待人接物等等,征之于他本人,我们以为是十分相符的。
悼亡
  从干校回到家中,正在临近他被解放之际,他的妻子却去世了。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引起心脏疾病,1970年4月15日去世。
  家庭变故,个人遭遇……种种不幸,接踵而来,他的悲伤忧痛是无法形容的。
  妻子患病已有十来年,1965年2月住过一次医院。那些天,他正修整一部叫做《明清藏书家尺牍》的书,在给它包上书皮的时候,他写上了这几句话:……时妻病入医院,心情颇痛。京中寄此残书来,每晚修整数页,十余日方毕。年过五旬,入此情景,以前梦中,无此遭际。雨水节时有所感:青春远离,曾无怨言,携幼奉老,时值乱年。亲友无憾,邻间无间。晚年相随,我性不柔,操持家务,一如初娶。知足乐命,安于淡素。1965年2月19日晚①
  这位农村妇女,本来身体很好。闹日本的时候,家境越来越糟,孙犁又不在家,她除侍奉公婆,还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春冬两闲,一早一晚,织织纺纺,从不稍歇。到了集日,自己去卖线卖布,贴补家用。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粱——差不多有六七十斤重——走三里路,到子文镇集上去卖,从不对家里人叫一声苦。
  她一共生下两男三女,都是自己在战争年月,一手拉扯着成长。我们前面说过,农村条件艰苦,缺医少药,又赶上抗战,他们十二岁的长子孙普,竟以盲肠炎夭折。不论哪个孩子生病、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她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孩子的痛苦。在她生前,孙犁曾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没有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儿女们颔首动容,相顾唯唯。多事之秋,没想到她1965年住院,1966年就赶上了“文革”。这年冬天,孙犁处境越来越坏。他每天“开会”,妻子怕他冷,给他做了一件大棉袄。不管回来有多晚,妻子总是一人坐在灯下等他,安排他吃饭、休息。见他茶饭无心、愁眉不展,就想着法儿劝慰他,但又怕说错了话,惹他生气,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你得想开一点呀,这不也是运动吗,你经过的运动还少吗?总会过去的。你没见土改吗,当时也闹得很凶,我不是也过来了吗?”
  孙犁承认她是乐天派。抗战时,有一天敌人进了村,全村人都跑了。她正坐月子,走不了。一个日本兵进了她的屋,她横下了心,死死盯着他,日本兵竟转身走了。事后,她笑着对孙犁说:
  “日本人很讲卫生吧,他大概是闻不了我那屋里的气味吧!”
  她也经历了土改。孙家是富农,老区的土改,开始时搞得很左。当时拆房、牵牛,她都满不在乎,出来进去时还对拆房的人说:“你慢些扔砖呀,等我过去,可别砸着我。”到搬她的嫁妆时,这才哭起来。孙犁说:“那时,虽然做得也有些过分,但确是一场革命。我在外面工作,虽然也受一点影响,究竟还是革命干部呀。”“现在,你就不是革命干部了吗?”这本来不是个问题,这位纯朴的农村妇女,却直直地望着丈夫,问得那么认真。显然,这并非不信任丈夫,而是对那场“革命”产生了怀疑。孙犁当然也了解妻子,他就顺着她的思路回答下去:“我看很玄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回好像是要算总帐,目标就是老干部和有文化的人。他们把我们看成是最危险的敌人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跟踪我,监视我。你们在家里说话,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监视你们。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听。”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种事呢?”这回她却不信丈夫说的话了,而且有些怪他多疑。
  “你快去睡觉吧。”孙犁也不愿再谈下去,只说:“你看着吧,他们要把老干部全部逼疯、逼死!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咱老家的农民,这地方是个码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妻子眨眨眼,似乎有所领悟;但终于还是不懂,只好叹口气,到里屋睡觉去了。
  事实给她上了课。随着抄家——她记得,她的家前前后后抄了六次——随着周围的人对她的歧视,随着她出门买粮、买菜受到的打击,随着丈夫处境的日益恶化,加以不断听说有人自杀,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灾难还在进一步发展。一天下午,孙犁正在机关大楼扫地,来了一个人,通知他几天内搬家。他回到家来,才知道是勒令马上搬家,一名造反者监临,多名“牛鬼蛇神”“帮忙”,家里早已乱作一团,晚饭都没吃。本来就够逼命的了,妻子又出了件岔子:她怕再抄家,把一些日用钱藏在破烂堆里,小女儿不知道,全给倒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他们在多伦道这座大院已经住了十几年了,现在要搬到佟楼一间小南房里。三间屋子里的东西,胡乱搬些家具、衣物,装满一卡车,晚上十一点才到了那里。进了房子,有人正在和西邻的隔山墙上,凿开一个大洞。而且,没有等他们把东西安置一下,就把屋里唯一的小灯泡摘走了。他们来得急惶惶的,没有带灯泡来。
  妻子伤心了,凑在孙犁耳边问:“人家为什么要在墙上凿个洞呢?”
  “那是要监视我,不然,你还不相信呢。”他说。
  这回她相信了,至少在今天夜里,她知道自己已完全落入黑暗里,除了那个阴森森的洞,露出一点幽幽的光——只是连这点光,也更证明着她确确实实是生活在黑暗里。


  一卡车的家当,小屋里摆不下的,全堆在院里,任人偷窃践踏。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她的心紧紧地收缩着,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