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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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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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过去在冀中共事期间,常常有争吵,甚至吵得面红耳赤,出言不逊,拍案而起。但是,吵归吵,总是不伤道义,不伤感情。所以,吵过后,还是朋友。孙犁的妻子当时就对他们说:“你们就像兄弟一样。”
  现在,眼前的兄弟却变成了这般模样。而他对自己的文字事业,又是这样眷念、热心,对从前的朋友,还是像从前一样充满信任。这一切“讯号”,迅速地在孙犁的头脑里建立起联系,他觉得太理解这位已经变得十分衰弱的兄弟的感情了。于是,连他自己也非常奇怪,他竟一反常态,改变一向疏懒的性格,立刻回答曾秀苍说:“请你回去告诉方纪同志,我很愿意做这件工作,并且很快就可以写出来,请他放心。”
  序,很快写出来了。这在他,确乎是一种不常见的勇于自任的慷慨态度。而这种态度,就来自他的理解朋友,谙达人情。
  1978年以来,他为熟悉的和不甚熟悉的新、老作者以及朋友们,写了不少的序。他向来看重感情,特别是早年战友,总是有求必应。
  有一次,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友,接连给他写来两封信,联络感情,随后寄去诗稿,求序。孙犁满口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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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作序,常常避实就虚,或谈感情,或忆往事,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和启发,而不喜欢对作品的内容,多做介绍。
  这位老友的诗稿,他也没有能够通读,同样就昔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些话。对诗本身,虽无过多表扬,也无过多贬抑,只说有雕琢之病。这也是他一贯的看法,认为“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俑。”“老朋友如于我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①序写好后,照例在末尾附了几句话:如不能用,请勿勉强。随后便寄了回去。不久,一家刊物拿走这篇序文,孙犁也写信告诉了老友。值老友外出,两个月后,才回到家中,看见序文。不看则已,一看便立即给孙犁一个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是一封长信:这序如用在书上,或在任何刊物发表,会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
  那家刊物远在福州,孙犁即刻发函,追回稿件。当得知已经铸版,又连夜打电报,请编辑硬挖了下来。此外,他又写信给那位老友,做了些解释和安慰工作。不料老友又发来加急电报,要求一定撒下序文,以免影响诗集出版。孙犁久久地拿着电报,感到这真是当头棒喝、冷水浇头,热意全消了。他大惑不解:“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他屡次说自己愚执,憨诚,好直感实言,因此吃过许多苦头,看来这次也不例外了。但是,“再一转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捧场的话。如觉得无话可说,也可以婉言谢绝。我答应了,而没有从多方面考虑,把序写好,致失求者之望,又伤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经验教训吧。”①那篇序文的最后,是这样几句话:我苟延残喘,其亡也晚。故旧友朋,不弃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责成。缅怀往日战斗情谊,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陈。好在我说错了,老朋友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变,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了。
  他忽然明白,这些话说得过于自信,是一厢情愿的主观想法。若说“閛知人”这倒有些像——倒不一定单指这作序而言。他回想,自己过去写过许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见,只是海涵,隐忍未发而已。
  但是,“知人”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包括伟大的哲人,也常常有看错人的时候。孙中山先生说,“行易知难,”大概也包括这项内容。
  不过,孙犁的心地里十分善良的,一切善良的人都容易犯一个错误:美化他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孙犁可能确有“閛知人”的缺点这和作序已经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把话说远了。现在就拉回原来的题目:从1982年6月16日起,他声明不再为别人作序。从此,这个文体——专门谈论别人著述的文体,就在他的笔下消失了。
  还有人来试。那也是一位老朋友、老同事,1946年在河间认识的,当过《天津日报》的总编和市委宣传部长。他喜欢文学,现在老了,愿意留下一本书。一天黄昏,他带着稿子来到孙犁家里,从纸袋里取出一封未寄的信,然后慢慢地、郑重地说:
  “我看,还是亲自来一趟。”
  他请孙犁作序,孙犁却拒绝了。这很出他意外,脸沉了下来。
  孙犁向他解释了他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没有得到理解。老朋友拿起书稿,告辞了,从此没再来过。不久,便传出孙犁不近人情的话。孙犁很苦恼:给人写序,不好;不给人写序,也不好。中国古话说,将心比心。但是,世间人们的心,是有种种不同的,如果谁来把人们相互之间理解的次数和误会的次数做个统计,他大概会失望的。
  不过,将心比心还是重要的:比得过,那就通了,就是没有见过面的古人,如柳宗元等等,也可记理解;比不过,都就“堵”了,纵使几十年的老朋友,也会误解,乃至产生隔膜。
  这位求序不得的老朋友后来死了,而且死在散步的马路上,有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认出他。等有人认出来,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晚了。那是一个深秋,那条马路上树木很多,有许多黄叶,乱纷纷地飘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
  孙犁得悉他的死讯,惆怅良久。他终归觉得,对这位老友欠了点什么,因此,对于他的故去,倍觉难过。他眼前出现了那条马路,和马路两旁的飘落着黄叶的树木。他突然感到,就连树上的黄叶,也所剩无几了,于是,他在桌上铺平了稿纸,开始写悼念这位老友的文章。文章写出来了,题目就叫《黄叶》①。也不必过于寂寞,他们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他原是一个乡村教师,爱好文学,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过小说。抗战后,先在冀中七分区办油印小报,负责通讯工作。敌人五一大“扫荡”以后,转入地下。白天钻进地道里,点着小油灯,给通讯员写信,夜晚,背上稿件转移。
  他长得高大、白净,作风温文,谈吐谨慎。在河间,我们常到野外散步。进城后,在一家报社共事多年。
  他喜欢散步。当乡村教师时,黄昏放学以后,他他到田野里散步。抗日期间,夜晚行军,也算是散步吧。……
文坛小风云
  当孙犁能够重新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他发现前些年的岁月也并非全是虚度,他显然更加坚定了某些看法。他说,“这些年来,我积累的生活经验之一,就是不语怪力乱神。”①
  他很喜欢五代人作的《敬斋泛说》(清末缪荃荪辑录的丛书《藕香零拾》之一种)中的一段话,特请曾秀苍书为小幅,张之座右:
  吾闻文章有不当为者五:苟作一也,循物二也,欺心三也,蛊俗四也,不可以示子孙五也。今之作者,异乎吾所闻矣,不以所不当者为患,惟无是五者之为患。
  这都是刚刚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情。他所说的“不语怪力乱神”,他借古人之笔,所指摘的“苟作”、“循物”、“欺心”、“蛊俗”、“不可以示子孙”这五种不应该有的行为或现象,都在过去的年代里是非颠倒地,反常态、反理性地发生了。孙犁这样强调它们,自然是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事情。
  结果如何呢?实事求是地说,并不总是令人满意的。例如,他读了一些诗,他也主张“诗贵有我”。他曾说过,李白、杜甫如果没有自己的东西,就不成其为李白、杜甫了(大意)。但是,他渐渐看出,有些诗是把“我”神化,无限制地扩张“自我意识”,实际是以自我为中心,观察、判断一切,并不断神化自己的天才、灵感、胆量。结果,出现的不是诗,只能说是一种症状:这种诗,以其短促,繁乱,凄厉的节拍,造成一种于时代、于国家都非常不祥的声调。读着这种貌似“革新”的诗,我常常想到:这不是那十年动乱期间一种流行音调的变奏和翻版吗?从神化他人,转而为神化自我,看来是一种新的探索,新的追求。
  实际上这是一个连贯的,基于自私观念的,丧失良知的,游离于现实和人民群众之外的,带有悲剧性质的幻灭过程。①
  这些年来,他读了许多中、青年作家的新作,对于他们作品中的新颖独到之处,一一给予了热情的肯定。仅是他发表文章加以评论、介绍的作家,就有十余位之多,如刘绍棠、从维熙、刘心武、林斤澜、宗璞、李oe省⒓制桨肌⑻②容、张贤亮、鲍昌、邓友梅等等。其中,大部分还曾经是他的座上客。
  他并不守旧,如对于弗洛伊德的学说,他还是比较早地提醒人们注意肯定其中合理的价值,只是到了后来,他看到许多人以谈论弗氏学说为时髦,并形成一股“弗洛伊德热”的时候,便不再凑这个热闹了。
  关于这一点,1988年,天津市社会科学院的傅正谷,曾在报上发表文章,题目就叫《孙犁与弗洛伊德》②。这位作者说:几年前他从书店购书后去看望孙犁,孙犁问他买的是什么书,他说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于是,便引出了孙犁的下列议论:“弗洛伊德此书三十年代就曾出过,弗氏理论在西方亦早成旧论,今人不察,以为是什么新的东西,更下者,只得其皮毛而不深解其意,便大谈以充时髦。实在,弗氏理论是兼有其合理成分和谬误之处的(大意如此)。”下面是这位作者的话:“……1979、1980两年,他又连续三次论及弗氏。要知道,那时弗氏著作尚未大量翻译出版,那些认为孙犁保守论者和以新潮人物自居者,面对这一事实又将如何看待、作何感想呢?”
  在文化问题上,孙犁不是一个锁国论者或保守论者。相反,差不多还在十年以前,他就批判了这种现象:“因为文化长期落后,锁国政策破灭,一旦接触外界进步文化,就不能抵御,就迷信崇拜,不能与之较量、战斗。”①这虽是就清末讲的,也仍然没有失去现实的战斗锋芒。关于学习外国文化问题,他这些年来讲得不算少了,他甚至于在给一个作家的信里提出:“要写中国式的散文,要读国外的名家之作。”②显然,他把这看成了一条经验。他说,他极喜爱泰戈尔的散文。不过,“淤塞过久,一旦开放,泥沙俱下,百货杂陈,必然出现芜杂的局面”③,这也是人们想象得到的吧。这是一种新的文化环境,与孙犁过去遇到的完全不同。他注意到了周围发生的变化,做为一个清醒的、从不盲从的、拥有自己的独创风格的作家,对周围的一切,他必然采取分析的态度。
  因此,在这些年来,人们从他那里常常可以听到一些不同流俗的、甚至是空谷足音式的议论;同时,也正因此,不免在他身旁卷起一股小风云——学习外国吗?这很好,但是,“翻译文学作品,不能与引进生活资料等量齐观。文学艺术是精神、道德、美学的成品,不能说外国现在时兴什么,畅销什么,我们就介绍什么。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们民族、社会需要什么作品,什么作品对它的健康发展有益。这才是翻译家的崇高职责。”①“假若冒充时代的英雄豪杰,窃取外国人的一鳞半甲,今日装程朱,明日扮娼盗,以迎合时好,猎取声名,如此为人,尚且不可,如此创作,就更不可取了。”②鼓励新人新作吗?这当然应该(孙犁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必须实事求是,不能一味地捧。而“有些文章,吹捧的调子越来越高,今天一个探索,明天一个突破。又是里程碑,又是时代英雄的典型。反复高歌,年复一年,仔细算算,如果每唱属实,则我们探索到的东西,突破的点,已经不计其数。但细观成果,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这些评论家,也许早已忘记自己歌唱的遍数了。因此使我想到:最靠不住的,是有些评论家加给作家的封诰和桂冠,有时近于江湖相面,只能取个临时吉利。历史将按照它的规律,取舍作品。”③
  当批评者不再提作家的世界观改造的时候,他把这个问题做为创作的首要问题提了出来:“过去,不管作品里的鸡毛蒜皮,评论家都要联系到世界观。这二年(按:作者此文写于1980年),世界观这个词儿,忽然从评论文章中不见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人生观是作品的灵魂,人生观的不同,形成了文学作品不同的思想境界。最明显的如曹雪芹、托尔斯泰。作者对人生的看法,对人生得出的结论,表现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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