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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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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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场的灯暗下来,我旁边的座位仍空着。一张票的票价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钟过去,我不禁想到,五块钱没了;到了半小时过去,我几乎没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时向黑洞洞的人口处回头。幕间休息时,我看着璀璨的女人们端着琼浆般各色酒液,在一楼大厅游动、飘行,挥起雪白胳膊招呼着彼此,钻石戒指与手链送着晶亮飞吻。全华盛顿百分之十的钻石、红、蓝宝石都聚集在这里,香水气带着杀伤力,压迫人们的呼吸。我看见镜中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蓝和几星银光,心想,不错啊,一点儿破绽也没有,谁能看出她这身装扮的标价是五十元?那两颗假钻石和假蓝宝石拼镶的耳坠,比任何真货都华丽。   

  女人们都很美丽: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红色、粉色、桃红的指甲舞蹈出种种雅致优美的手势、姿态。全华盛顿美丽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这里。一年不多的几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万元的珠宝装饰烘托的昂贵裸露。   

  这些裸露与那间巨大试衣间里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识中:什么样的天大差别?那些杂七杂八的肤色,无形无状的肉体……镜子中年轻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黄|色皮肤托起一颗足以乱真的珠宝;除了这价值五十元的装扮能马马虎虎使她混在这个人群里,而那伪珠宝之下的肤色和形骸,是绝对蒙混不过去的;那早年的营养不良、曾经的限量粮食、肉与糖,以及如梦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错过的,都被黄|色皮肤和细弱形骸记载得一清二楚。   

  铃声响起,人们还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丽竞赛。直到场内轰然奏乐,大厅才渐渐冷清。   

  我心里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经没了。他跟我约好,开演前一小时在剧场附近的自助餐馆见面。他把黑西服带去了办公室。因此他会直接从办公室到餐馆。整个下半场演出,我在不断为安德烈的失约寻找道理。大幕合上后,我慢慢随着人群退场,却发现一个高个子站在最后一排冲我微笑。   

 我说:“你没错过谢幕吧?”   

  他说:“嗨,你很漂亮。”   

  我说:“可不,好几个人跟我搭讪,非给我留电话。”   

  他说:“换了我碰上这么个孤单单的漂亮妞,就马上告诉她,唉,我单身!”   

  我说:“我以为你给充军到海湾战争前线去了。”   

  他说:“头儿找我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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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姿态轻松,笑容潇洒,说我的装束如何有种低调的高贵,令他骄傲。我却感到事情有些疑点。他也明白我极想接近这疑点。他的瞎吹捧证明我的怀疑有根据。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的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的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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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噢。她叫什么名字?”这一页里居然有三个生词。   

  “她叫Sunly,阳光灿烂的意思。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离开孤儿院大部分孩子会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里对孤儿院有看法。她好像对许多问题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给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读报。等我读完报,发现她根本没动奶瓶!因为她对我读报纸不理她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说的“你看”是什么意思,要我看什么。看他的国际襟怀?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一样,有着接济全人类的志向?   

  “好像美国挺时兴领养韩国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词意颇模糊,令人难以满意。   

  “……”理查说,他的话擦着我的耳朵过去,成了白色噪音。   

  “没错。”还是该把生词写在小纸片上,贴到墙上去。   

  “……真的非常特别。”   

  “是吗?”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国。你有韩国朋友吗?”   

  “真的?!”这屋的墙已不再秃,贴满各色纸片。动词:黄|色的;形容词:浅蓝的;副词:淡灰的;名词:绿色的。“对不起,你说到哪儿了?”   

  “……像她这样的弃婴都会讨好他们的养父养母,他们没办法,这是弃儿的本能。他们潜意识里的求生本能。所以弃儿总是很会察颜观色,讨你欢心。这是他们建立自我防卫的惟一方式。也是他们表现感激……”   

  “没错!”   

  “什么没错。”   

  “无论你说什么,都没错。”   

  “可你打断了我。”   

  “我打断了吗?”   

  “你是不是不爱听我讲‘阳光灿烂’的事?”   

  “很抱歉打断了你。”   

  “没事。大概做父母都有这个毛病,吹嘘他们的孩子。不过我并没有吹嘘‘阳光灿烂’。她的确没有那些弃儿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们,甚至不感激我们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吗?”   

  “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是她非常、非常独特。你说呢?”   

  “当然。”从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赛珍珠开始了这场拯救弃婴的神圣事业。她受不了美国士兵们打扫战场之后在无数韩国姑娘腹内留下种子,然后拍拍屁股回了美国。赛珍珠到处演讲,口干舌燥地动员人们掏腰包,给予千万个“蝴蝶夫人”一些关照。女作家已两鬓斑白,她将美国士兵们造的孽一一补偿,将他们留下的残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儿——“阳光灿烂”。白发苍苍的文学女泰斗伸出强壮的双臂,展开老祖母的拥抱,呼唤着:救救孩子们!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孩子!救救美国的孩子,救救美国良心……   

  “‘阳光灿烂’不喜欢花,但很喜欢树叶、树枝;她也不爱玩具,但特别爱我的钥匙!你说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觉得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孩子,不过‘阳光灿烂’也很幸运,我们真心爱她。我已经开始为她储蓄她的教育经费了。你知道吗?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得二十多万!”   

  “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又没在打扫战场的同时在无数女性体内继续兵力驻扎。   

  “我相信‘阳光灿烂’将来一定会让我骄傲,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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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谢谢你!”   

  “哪里的话。”   

  便衣福茨变得很动情。他辛辛苦苦寻觅我的行踪,问候我的归来,准时给我打电话,就是要向我抒发他这番激|情。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动了,因为我听出他动真格的了。虽然这激|情和我无关,但我不忍提醒他。他这样一个整天忙着逮人、忙着审讯的便衣也难得激|情激|情。我甚至在他的话音中听出了诗意。他说韩国女婴的到来让他想到那个著名的圣经故事,他说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于这样一个躺在竹篮里的婴儿,顺水漂流,漂到幸运之岸。漂到美国之岸的女婴‘阳光灿烂’当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难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务,倒还未泯一腔诗意。   

  我的现实如此地缺乏诗意。或说诗意对于我的现状毫不切题。我需要多挣一些钱,需要睡足觉,争取不拖欠房租,争取上课不打瞌睡。这时我听理查说:“还有你。” 

 我说:“啊?”   

  他说:“你也是个顺水漂来的孩子。漂过太平洋,漂到我们的海岸。”   

  他这样诗意真要我命。三十来岁的便衣福茨原来也可以满口文艺腔。   

  “对不起,我明天有课,今晚必须读完这本书。一千多页。”   

  “什么书?”   

  “索尔仁尼琴你知道吗?”   

  “当然!”   

  他不大高兴我这么提问,似乎挺摔兑他。   

  “我正在读他的传记。”   

  “他也是漂来漂去,终于漂到我们的岸。”   

  “你是说索尔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个索尔仁尼琴被盛在竹篮里,随波漂流。这个喻象可不怎么样,比较恐怖。而且巨大的婴儿一从竹篮里站起就骂美国的大街。   

  “对了,下次我想听听你谈谈你的父亲。”   

  “好的。”不过我真想跟人讲的,或写的,是我的母亲。她从家里出逃,去拼打男人们的天下时,还不足十六岁。你怎么一字不问我这了不起的母亲?……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忆我上次讲了哪些有关我父亲的话。不能说错一句,错了一句就会被认为是谎言。我看着外面的路灯的灯光从百叶窗缝投射进来,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丝一丝。牧师夫妇开始Zuo爱了,他们逐渐调整了方式,为了我好,他们现在闷声不响地作乐,在黑暗中不分你我,仅是地板的微微颤悠传到墙这边来了。黑暗似乎应去了一墙之隔,他们把我容纳到他们健康、年轻的夜晚活动中去了。   

  我快要在别人的节奏中睡去时,主卧室的门打开,先是牧师进了浴室,然后,是他年轻的妻子。水声飞溅,如同年轻的笑声。不知我母亲最初热恋我父亲的时候,是否对Zuo爱有过如此的兴趣……   

  我母亲从芦苇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两丈宽的大路,回过头。伏摇的芦苇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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