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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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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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章达宣家出来,家礼看看天色,又悄悄踱到魏学贤那儿,把红卫兵带着家义来家自己又是怎样不敢与他搭言的事悄悄跟他说了。
  魏学贤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定,慨然叹道:“所遇多亲知,摇手不敢言哪。”家礼心惊地问:“家义这回是不是事儿大了?”
  魏学贤含糊地点点头。有些话,他不想和家礼深说。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的变故,已经使家礼成了惊弓之鸟,身体和神情都明显在一天天委顿下去。他说:“你回去细想想,把那些该藏的该留的东西藏起来留起来。事无百日黑。东西留好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益生堂 第二章(18)
家礼瞪大眼睛看着魏学贤,觉得一面巨大的黑幕正向自己罩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幻灭和恐惧使他的精神几乎变得麻木。他不断在心里自责:如果当初不是你糊涂,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捉弄人,益生堂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被内心那个巨大的、难与人言的秘密压迫得快要崩溃。
  回到家,睡在床上,他把家里现有的家当在脑子里细细盘个点。最有用的就是房契,还有汪耀宗传下来的配制药丸的秘谱。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人问过益生堂制药的秘方,他谎称父亲只是口授,并没留下文字,把这份秘谱藏了下来。现在就是没用,让人发现了,多少也应算是个罪证吧。现钱倒是没有几个,更不要提从前的黄金白银。那些医书更不会有人要,还有父亲留下来的益生堂医规。他虽然早就背得烂熟于心,却还是像传家宝一样,用小楷工工整整抄在桂花笺上收藏着。这份东西会不会被红卫兵也当成四旧抄走?
  扶危济困医为先,高尚子弟方可传。品正行端行道艺,心诚就是种丹田。守分安行顺天理,勿贪棋牌与乌烟。切勿吃酒游玩乐,有请速去莫迟延。细心诊脉专心治,无论何人尽皆然。无炫己长言人短,贵宜谦虚立常谈。倘若孀妇宜尊请,必候侍者在当前。如若女子请看病,心正声色无邪言。匀称人药不索利,无谓贵药枉花钱。如若孤苦贫穷者,必当周济丸与散。同道师友相砥砺,爱惜精神莫贪眠。持家节省休浪费,古今医书要置全。无事勤研医书理,精心妙手可回天。此是医家正规语,朝夕体会永不愆。
  家礼在心里把这段话从头至尾默念了好几遍,都是道德传家的训谏,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东西已所剩不多,能留多少就留多少吧。否则,等他自己百年归山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传给士林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士兰叫进厢房,将一个一本书大小的布包用带子仔细绑在她腰上,反复叮嘱:“你去莲花池,把这东西交给姑父,叫他千万捡好,别叫外人看见。路上有谁问你,别说去莲花池,随便编个瞎话蒙过去。这东西要是丢了,或是叫别人弄了去,我们全家就算完了。听清没有?”
  士兰虽然在姊妹三个里年龄最小,却最有主见。她摸摸腰里的包,既紧张又兴奋地点着头。
  等她走了,家礼一整天失魂落魄,站不是,坐不妥,一会儿跑到门外望望,一会儿回到堂屋里坐等,来来回回折腾自己。
  玉芝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问她:“你到底让士兰干啥去了?”家礼说:“不该你问的事别问。”玉芝不满地咕哝一句:“我又不是个死人,啥都不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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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霭像轻纱一样落在天井里时,士兰回来了,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刘海汗湿了沾在额上。家礼上前一把揪住她胳膊,问道:“送到了?”
  士兰笑着,脸上一派初战告捷的喜悦说:“送到了。”家礼问:“东西给谁了?五姑还是姑父?”士兰说:“是姑父。他还给你写了条子。”她把衣服前襟撩起来,解下腰间的带子,从折缝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家礼打开,见上面没有提头,也没有落款,只写着“放心”。他找出火柴,把纸条烧了。看着火苗在手里跳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有泉的性格,他的承诺就是一言九鼎。
  红卫兵第三次上门,高胖子没来,换成金毅带队。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金毅果然不同凡响。这个差点被死人吓死的医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造反派头头。胳臂上缠条红袖章,举手投足像喝了酒,带着一种近乎失常的飘飘然。看人都是微扬着下颏,目光居高临下,混杂着鄙夷、冷漠、仇视和洋洋自得。话没开口,手先上前,指着对方鼻子,拖腔拖调地先吐出两个字:“你们……”像带着刺的软鞭子湿溻溻地抽过来,等听话的人畏缩到连脖子都找不见时,他才接着说后面的话。他整日领着一队红卫兵,对关以仁和家礼这类家庭背景及个人身份都有问题的医生,挨门抄家,在奔走呼号中,体会着颠倒乾坤、主宰世界的喜悦。
  家礼看见他,像见了瘟神一样浑身发冷。金毅对手下一挥手,说:“不用我教,你们照老路子做就是。”红卫兵便一哄而散,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钻到各个屋里去了。眨眼之间,后院儿的小花坛被砸毁,花被连根拔起。两株扶桑正在盛开,一片片花瓣落在土上,被几只脚践踏得纷乱不堪。
  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曾买回一把紫砂壶。壶口四沿镶嵌有西瓜子、花生、蚕豆、红豆、葵花子;壶底嵌有红枣、荔枝、板栗;壶手柄为一菱角;壶盖是一只根蒂朝上的蘑菇。一只如握拳大小的茶壶,共镶嵌有各类瓜果豆蔬整十种。汪耀宗故世后,家礼很少动用,平常都在柜里锁着,现在被从花坛里掘出来,说要拿走。
  家礼实在有些不忍,跟红卫兵说:“这个小物件能不能给我留下?”金毅后脑勺对着他,鼻子里哼哼着:“留下?给谁留下?这是四旧,知道吗?”家礼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念想,扯不上三舅四舅的。”
  金毅转过脸阴沉地一笑,说道:“你别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儿。祖上留下来的咋啦?越是祖上留的,我们越要没收。”他指指玉芝。“还有她耳朵上挂的、手上戴的也都是四旧。”两个红卫兵立刻虎视眈眈地逼过来。
  
益生堂 第二章(19)
玉芝小声说:“这是我的嫁妆,戴了几十年……”家礼正在一边儿急着给她递眼色,不提防金毅突然兜脸给了她一耳光。“你还敢多嘴。破四旧就是越旧越要破,戴了几十年的东西你说旧不旧?”
  家礼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看着玉芝面颊上迅速出现的几个手指印,恨得在心里骂:“真是阎王不嫌鬼瘦。”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突然振臂高呼:“反动派再顽固就砸烂他的狗头!”尖锐的声音从堂屋蹿到天井,吓得玉芝忙不迭地把戒指和耳环都撸了下来。金毅厌恶地撇着嘴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
  益生堂所有藏书都搜出来了。一个红卫兵把厨房挑煤的竹筐拖出来,横七竖八地把书丢进去。家礼看见他最珍视的《 本草纲目 》十卷本也在里面。那是汪耀宗学徒期满,师傅特意送的。书上留有父亲的气息,还有他自己的梦想。
  金毅说:“屋里封资修的东西不少嘛。”他给围在身边的红卫兵使个眼色。这些人一拥而上,对家礼一顿拳脚相加。玉芝想上去护他,被两个怒目金刚般的女红卫兵拽住胳膊,向后反扭,逼使她的身体弯曲成九十度。
  后院忽然一阵嘈杂——红卫兵从拆毁的花坛里又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砚台和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砚台据说是用曹操孔雀台上的汉瓦磨制,盖上刻着“松下问童子”的纹图,底部依稀可见“长生无极”的字样。
  金毅拿在手里掂掂,嘴唇咧开,哧哧笑了两下,声音仍像从一个深长的空洞传过来,又冷又湿。他问家礼:“这是啥?”家礼说:“练字的砚台。”金毅说:“一个砚台,值得你这么用心?”家礼说:“没啥用心不用心的,无非是怕孩子弄坏了。”
  金毅说:“这个呢?这个也不值钱?”他突然把那块玉石高高抛起,再用手接住。玉芝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两边的怒目金刚手下一用力,她又不得不把身体弯成虾米。
  这块玉是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用重金买下的,上面有个浑然天成的彩蝶戏花图案。汪耀宗一生淡薄金钱,却对玉石情有独钟。他把这块玉交到家礼手上时,对他说:“别看玉石不会说,不会道,却是最有灵性的物件儿。古人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男人近它可学儒雅,女人近它可品温润。金子跟玉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俗,一个雅,一个炫耀,一个含蓄。做人就要有玉石之态,冰雪之心。”
  金毅乜斜着眼瞅着家礼。家礼绝望地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玉芝挨了打,又受到惊吓,当晚开始发烧,说胡话。家礼守着她一宿,就听她喊了一宿母亲的名字。士云从医院开了针药,拿回家给她打了针,吃了药,她才慢慢安静,但依然昏睡。
  士云气得咬牙切齿,骂金毅:“这个挨千刀的,叫他往后不得好死!”又问:“值钱东西都叫他们弄走了?”
  士兰突然插话说:“我还藏了一些。”家礼和士云都惊诧地看着她。家礼问:“你藏啥了?藏在哪儿?”士兰说:“我把那套《 诸葛亮 》画本藏下来了,藏在灶洞里。”家礼后怕地说:“你胆子真大!”
  士兰却不知深浅地笑着。她将这套书留下来,就像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童年不被带走。因为弱小,她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全城五类分子家庭都在经历一场浩劫。各家抄的书集中堆在文庙大成殿里。月宫池里飘的都是散落的书页。无论何物,一旦被定为四旧,便在劫难逃。万月朗父亲从省城运回来的全卷二十四史,被红卫兵用装猪粪的破筐挑着,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个两尺多高的冰裂纹紫砂壶,两只墨龙瓶( 白色的瓷瓶上绕着两条黑龙 ),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都是明代以前的老古董,也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抱走了。万月朗的儿子站在一边,又痛惜又害怕,浑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万家和益生堂一样,经过一九五六年的公私合营和这一次抄家,从此真正变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数日之后,魏学贤突然发现门外砖墙上新添了一块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字。城里几乎所有五类分子门上都挂了这种牌子。
  家慧气得浑身打颤,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又羞又恼地坐在屋里流泪。魏学贤劝她:“挂就挂吧。你家是开药铺的,就当它是药牌。啥药搁啥抽屉,人家也是图个方便。”
  益生堂门上挂了同样的牌子。家礼像避瘟神一样,出进从不抬眼去看。这块门牌像把利刃,寒光凛凛,时刻逼近他心里那块不敢见人的疮疤,使他的内心终日不得安宁。一间好端端的益生堂,传到他这儿,也才两代,就落得驴唇不对马嘴。当初取下招牌,他还幻想着有一天能再挂上,所以一直把那块牌子放在避风避雨的地方,小心翼翼加以呵护。现在老招牌被红卫兵砸了,烧了,新招牌又以令人不堪的狰狞面目出现,让他活得如同兽类。
  他看着士林,觉得不仅自己没有了未来,就是士林的未来,也变得祸福难测。
  益生堂已经完结。今后将要完结的,就是他们这些人非人,鬼非鬼的另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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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已经从学校和医院蔓延到了街上。造反有理!造反有功!能造反的纷纷站了出来。缝纫社门外出现了揭发梅秀玉的大字报。标题赫然写着“大破鞋梅秀玉”,后面夸张地画着几只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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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20)
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一群人按图索骥,把梅秀玉从家里揪出来游街。有人提议:“找几双破鞋给她挂着。”
  “对呀!对呀!”这个异想天开的创意立刻使一群人变得亢奋起来。生活困苦,谁家找不出几只破鞋。道具很快拿来,几个人恶作剧地把鞋串联在一起,拴在梅秀玉的衣服后襟上。红卫兵把梅秀玉一推,那串破鞋便如一群顽皮的猴子,活跃地敲打着她的两条腿。曾经私下里对她魂牵梦绕,害过单相思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儿女成群,看她后面拖曳着一串破鞋在街上游斗,震惊之下,心里不免都暗暗替她叫苦。
  家礼出门去为玉芝买药,正好碰见一群人推搡着梅秀玉像耍猴戏似的走过,惊得身子贴着墙,动也不会动了。
  梅秀玉与他擦肩而过时,侧头瞥了他一眼。家礼发现她脸上带着青痕,像是挨打留下的淤血。左边脸颊已经肿了,使得嘴角有些歪斜。但她神色平静,眉间甚至隐约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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