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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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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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义先开口问:“五姐,家里都还好吧?”家贞不吭声,心说:好多年不认我这个姐,怕沾了晦气。如今政策好了,帽子摘了,你又知道我是你姐了。家义没有得到回应,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自己跟自己说:要钱那事儿,实在由不得我。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地,别说是十块八块,就是倾其所有,我也会拿出来。
  两人坐在一个屋里,却都在另一个空间说着话,眼光就有些游移不定。家贞低头抠着手指甲缝里沾的面粉。家义坐着,眼睛成了多余的,不知往哪儿搁置才好。
  魏学贤拎着茶壶过来,一眼看出屋里的不和谐,笑着问:“咋都不说话?”家贞说:“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姐那儿要不要帮忙。”正要起身,家慧手里端着碗筷一步跨进门,喊道:“来,来,摆桌子吃饭。”
  家义帮着魏学贤把方桌抬到屋中间。魏学贤说:“今儿清静,一个外人没有。”他在桌上摆上四副筷子,四把汤匙,四只酒盅。家贞帮着家慧把炒好的菜一一端上桌。一共六个盘子,两个凉碟是清水煮蛋和油炸花生,四个热菜分别是黄豆芽炒肉丝,泡酸椒炒子鸡,清炒豇豆,豆腐干炒回锅肉。
  
益生堂 第三章(21)
魏学贤伸手把家贞往上席让,家贞缩着身子推辞道:“不行,不行,你坐上席。”家义也说:“朝廷序爵,乡党序齿。姐夫,上席还是你坐。”魏学贤说:“我虽说比你俩都年长,可家贞是远客。旧客让新客,近客让远客嘛。”家慧颔首赞成,说:“在理,在理。”不由分说就把家贞推到上席坐下,然后说:“学贤你就坐下席,家义坐东首,我坐西首。”大家都说这样最好,于是依次坐下。家贞看着桌子说:“做这么多菜。”家慧客气道:“没啥菜,为的在一起说说话,吃饭都是胡扯经。”
  等魏学贤给每人盅里斟上酒,家义端着酒盅站起来说:“五姐,头一杯酒我先跟你喝。欢迎你回来。”他站着,一扬头,把酒喝干,然后把空了的酒盅对着家贞晃晃,紧抿着嘴,脸上肌肉紧绷着,好像酒都变成了火焰,在他的舌尖上燃烧,使他痛苦不堪。
  家贞仰头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没说出来,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喝,还是不喝。家慧一边儿用胳膊肘碰她。“先干为敬。家义的盅子都给你看了。”魏学贤也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家贞迟缓地把酒盅端起来,一只手像有千斤重,递到嘴边儿,又把盅子放下,说:“我眼睛起翳子,不能喝酒。”家慧急得正要开口,家义摆摆手,把魏学贤面前的酒壶拿过来,再把酒盅斟满,端着第二次站起来:“五姐,你不能喝不勉强。我再喝一杯,就算给你道个歉。”接着又是一扬头把酒喝干,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我知道你怄了我二十年的气。”
  家慧和魏学贤被这番话说糊涂了。要钱的事,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第三者知道。找章达宣看病的事,章达宣守口如瓶,也没对任何人说起。家慧见家义几十岁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羞惭不已,内心有些不忍,正要插嘴,魏学贤在桌下踢踢她的脚,让她噤声。
  家义倒了第三盅酒,端在手里说:“早几年你们都遭罪的时候,我是怕沾了你们。后来我也下台,挨整,才慢慢明白一些道理。这时候已经晚了,屋里人都叫我给伤了。可要说我都是为自己,也不尽然。我实在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把益生堂的黑锅一代一代背下去。”他一抬手,把第三盅酒又倒进嘴里。“这第三盅酒,算我给你们所有人都赔个不是。”
  家贞突然拿手捂着嘴,迸出一串哭声,说道:“我知道自己戴着帽子,轻易也不敢上你们谁的门。要不是有泉屙血屙得快死了,我哪敢进城,咋会找到你的门上要钱。”她擤了把鼻涕,啪一下甩在地上。“你是不知道,有泉屙血屙得多吓人哪,一摊一摊的。万般无奈了,我去求章伯。要不是吃他几服药,有泉怕是早不在了。”因为伤心,她的面部扭曲出一道道皱纹。
  家慧说:“事情过去,就不提了。”家贞却顾自说道:“家廉还算有良心,一直念着我这个叫花子姐。我后来往他学校去信,心想山高皇帝远,找他要两个钱总不会有啥牵扯。家廉还真给我寄来了。”
  家慧和魏学贤这才大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魏学贤插话说:“五妹,今儿把话说透,就算了了。家义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也是迫不得已。他良心不坏,无非胆子小点,怕惹祸上身。话说回来,那时候又有几个胆子不小的。”
  这番话触动了姊妹三个各自的伤痛。家义从裤兜里摸出块手帕,胡乱地擦着脸上滚落的泪水。家慧哽咽着说:“树从根上起,藕从莲下发。枪毙,戴帽子,批斗,坐牢,谁不怕?我到现在,帽子都摘了,心里还时不时地揪着不敢放松。”
  家贞哭着说:“我不是记他的仇,我是拿我们小时候的事跟大了的事比,心里想不过。那时候他在屋里挑煤,总是我在灶上给他留着饭。大哥过日子节俭,我总是偷偷地炒两个鸡蛋窝在碗底下。”她拿袖子抹去眼泪,端起酒盅说:“这盅酒我喝了。姐再想不通,也不能叫你做兄弟的受了委屈。”家慧端起自己的盅子说:“我陪你一起喝了。”
  酒喝到这个时候才慢慢喝得顺畅起来。家义敬了这个又敬那个,渐渐喝得面色红赤,说话语调发黏。家慧提醒他:“吃点儿菜,别光顾了喝酒。”家义醉眼朦胧地说:“今儿我高兴,喝多少都醉不了。”魏学贤给家慧递个眼色,说:“水开了没?开了赶紧下饺子。”家慧心领神会地说道:“对,对,酒不喝了,我去下饺子。”
  三个人坐着等饺子开锅。魏学贤问家义:“听说下放的城镇居民现在可以返城了。大哥他们咋样?按政策也应该回来吧?”家义说:“我也只是听说,还没看到文件。”家贞悄声说:“那年城里闹得最凶的时候,大哥叫士兰把一包房契送到我那儿,托有泉收拣着。这些年,有泉就跟命似的,一点儿没敢含糊。”家义哦了声,忙说:“东西原来在你那儿。”他点着头叹服地说:“大哥做事,就是想得长远。”魏学贤坐在一边没有吱声。
  家义走的时候,有点儿站立不稳。家慧对魏学贤说:“你送送他,小心出门绊着。”家义打肿脸充胖子,扶着门框说啥也不让。“你们要送我就不走了。”家慧态度圆泛地说:“好,不送,不送。”等家义一出门,赶紧推着汪洋说:“快在后面跟着二舅,当心他摔了。”汪洋说:“我还要温书,去不了。”国家恢复高考,他正忙着复习,准备迎考。魏学贤说:“叫晨晨去送。”家慧便又去推魏晨,说道:“二舅要是摔了,我找你算账。”魏晨大叫委屈,喊着:“他摔了你找地算账,找我做啥?”家慧作势要打,吓得她一步跳出门去。
  
益生堂 第三章(22)
家贞说:“家义今儿咋喝这多酒?我记得在家时他酒量最差。”家慧叹着气说:“他是有苦说不出,借酒浇愁。”家贞说:“兄弟几个,我原以为还是他混得好点儿,没想到也是一肚子苦水。按说他事事顺人,不该有啥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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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慧怕被汪洋听见,悄悄说:“我替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克星太重,一辈子劳碌。是个双空命,文星、官星都是虚的。亲情如秋水,骨肉似寒炭。”
  魏学贤插进来说:“又在扯迷信。你能说这些年遭难的个个都是命不好?要真是那样,我看命好的没几个。”家贞说:“人说三岁看老,我们总说家廉会咋样,哪曾想他们三弟兄个个命苦呢。”
  第二天,家义跟李兰茹一起过来请家贞到家吃饭,并邀了家慧和魏学贤作陪。席间,家义又是一杯接一杯给人敬酒,客人还没走,自己已经醉得语不成句。家慧说:“酒多伤肝,你要少喝些。”李兰茹说:“我说他,他根本不听。”
  席散了送客出来,李兰茹说:“五姐,有时间,叫姐夫也到城里玩几天。还是那年汪苏出世,他送摇窝来,我们见过一面。”家贞说:“好哇。都来,都来。只要你不嫌弃。”谁也没想到,她俩竟能一见如故。家贞对家义的积怨,因为李兰茹的热情,冰释了大半。
  八月份,汪洋的高考成绩下来,意外地被武汉大学录取。可是政审关走得山重水复。魏学贤的右派历史和家廉、繁丽惊心动魄的过去,共同构成汪洋复杂的身世,让一部分人高度警惕,不能释怀。
  有形的帽子摘了,无形的帽子还在部分人心里装着。
  家慧绝望地哭着说:“孩子为考试,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老天爷真的不能给他一条活路吗?”
  家义心里激荡着一股愤懑和不甘服输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回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尽一尽当伯的责任。”他找到邱德成,破釜沉舟地说:“我来算是替家廉求你。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是不把洋洋上学的事办成,我这个当二伯的就绑上你一起跳河。”
  邱德成从没看家义这样说过话,被他的情绪感染得眼鼻泛潮,说道:“行,我们哥俩就算绑上了。”两人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差没给人下跪叩头。疯狂有时就能成事。九月初,汪洋终于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得了消息的人纷纷赶来祝贺。家瑛羡慕地说:“看洋洋多有出息。哪像我屋里,个个白丁。”家慧说:“我都不敢做指望了,多亏了家义跟德成。”
  走的那天,家义、家慧、魏学贤、李兰茹、魏昊、魏晨、汪苏、汪若、汪萱都到长途汽车站送行。汪洋虽然还是不能自然地和家义交谈,但看着这个一直难以在感情上亲近,分明是伯父,却不得不称呼舅舅的男人为自己上学的事奔走呼号,寝食不安,他内心那块在岁月中由于苦难和隔膜积淀而成的坚冰,悄悄地有了一丝松动。他对魏学贤说:“我到学校,再不叫魏人民了。”魏学贤说:“用什么名字是你的权利。”
  入学一个月,魏学贤给汪洋寄来一封信,揭开了他的身世之谜。他一直在沉默中追根溯源的悲剧的全部,终于从秘密的最深处浮现出来。
  魏学贤在信里谈到家廉和繁丽时,尽可能形象地把两人的外形和性格都描述出来。汪洋被他充满感情的描述所吸引。一个热情率直的父亲和一个温婉美丽的母亲,第一次轮廓清晰地站在他面前。他觉得阴阳两界的距离,在魏学贤的叙述中被缩短了,他甚至有一种想要触摸和拥抱这两个身体的冲动。
  那是他的父母,是他记忆中从来不曾亲近过的怀抱。他一生有过两个姓氏,有过一个生父,一个生母,两个养父,两个养母。他是个孤儿,却并不是在孤独中长大。他忽然觉得那个群山环抱中的县城,那个曾经让他感到艰于呼吸的小地方,因为魏学贤这封信里的文字,变得那么令人不堪回首,又那么让人难以割舍。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去看看母亲出生的地方。
  于是他就去了。他回到了母亲的襁褓之中。他随着人流走向江边。江岸上就是拥挤而喧闹的城市,是母亲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汪洋觉得自己是带着母亲深藏的眷恋和永远的失落来到这里,虽然从未光顾过这片土地,他却有一种恍如看到自己前世的亲切。
  人们像踩着风火轮,或像驾着轻云一样渐渐走散。江上暮色苍茫。浑浊的江水带着夕阳的余辉,切开山峦向东奔流而去。
  汪洋慢慢走上江岸,走进城市的街巷,觉得这片土地正在以特殊的方式等待他的回归。他可以不疾不徐,不喜不惧地慢慢向那个秘密接近。街巷都不宽,四川的小城都是这样拥挤而喧闹,有着最为纯粹的市井色彩和悠深的历史积淀。临街的茶馆里,几把竹椅围着一张方桌,三三两两包着蓝头巾的老头,悠闲地坐在桌前喝茶,听书,打牌。店铺里一式地摆着长柜台,柜台一端大大小小立着玻璃坛子,里面装的或是点心,或是泡菜,都清晰可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因为是初夏,虽然已过七点,天色还未黑,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他奇怪眼前的人们为什么不像在走,而都像在飘。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却又像似曾相识。在熙攘的人群中间,汪洋感到自己像一珠水滴那样微小。他看着一个个旅馆招牌在眼前晃过,却不觉得是个过客。
  
益生堂 第三章(23)
终于,在一条街巷前,他恍如受到前世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应该就是这里,应该就是这条街巷。一种冲动引导他顺着街巷往前走。
  一个双颊深陷的老太太,用四川话问汪洋:“你找人吗?”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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