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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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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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一声,抚着塔上的青砖,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凉意从掌心慢慢向肌肤里渗透。
  天还是很冷,魏家小院儿却洋溢着少有的暖意。魏学贤上床时,家慧看着窗外,问:“明儿是个啥天?”魏学贤说:“忘了听广播了。”家慧说:“真想出去晒晒太阳。”魏学贤说:“明天若是晴天,我抱你出去晒晒。”
  等他脱了衣服躺下,家慧轻声说:“学贤,我问你件事儿,你要是愿说呢,就说给我听。要不愿说,就权当我没问。”魏学贤说:“你说。”家慧说:“我一直想不通,你胆子那么大,为啥偏偏会怕老鼠?而且怕得比谁都厉害。”
  魏学贤没料到会是这桩事儿,一时无言,那是他内心最不愿跟人提起的一桩隐痛。家慧看他为难,忙说:“你要不说就算了。”
  魏学贤说:“我不是不说,是不敢说,说出来怕你们受不了。”家慧说:“你能受,我们就能受。”魏学贤这才说:“你犯头晕那些年,早饭都是我起来做。那时点不起电灯,全靠桐油灯照亮。那天我起来搅了一锅苞谷糊糊,等它焖在锅里了,就去后头上厕所。回来用铲子抄锅,翻起一大坨东西。开始以为是苞谷面煮结了,凑到灯底下细看才认出是只老鼠,都煮得发了白。我当时就吓得连锅铲都捏不住。咋办呢?一锅饭倒了,一家人就没吃的。就算有粮食重做,时间也来不及,孩子们吃了还要上学。”魏学贤说到这儿,拼命用手抵着肚子,却还是止不住恶心。家慧在被子里抱着他的脚,不敢说话。“我把老鼠丢进厕所,然后,然后,我自己先吃了一碗,”他浑身像十几年前那个昏暗的早晨一样抖作一团,“吃完了,我把你们都叫起来,怕看见你们吃饭,我没敢在屋里呆。哪知刚一出门,就把吃的东西全吐了。那会儿我真想跑回去,叫你们别吃那锅饭,可是,可是……”家慧怜惜地说:“这不怪你。”魏学贤说:“从那以后,这只老鼠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拔都拔不出来。”
  家慧忍着恶心,却没能忍住眼泪,抽泣着说:“这二十年真是苦了你。”魏学贤说:“你要再这样说,等于是骂我。要不是我,你哪会吃这么多苦。”家慧平静地摇摇头。“谁说我是因为你吃的苦?兴许你还是因为我呢。”魏学贤知道她是宽慰自己,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看来我俩是黄连碰上苦瓜了。”
  家慧突然轻声叫起来:“外头下雪了。”魏学贤在床上探身看看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见。下雪和下雨不同,雨下闹,雪下静。他不知家慧躺着,是怎么听出外面在下雪的。他把家慧的脚抱在怀里,说:“真是下雪,明天又晒不成太阳了。”家慧说:“明天晒不成还有后天,我这一时半会儿还发不了霉。”魏学贤拍拍她的脚,说:“早点睡吧。”
  凌晨四点多钟,魏学贤像往常一样醒了。睁开眼,觉得屋里特别亮,窗纸透着一层灰白的光,四周万籁俱寂。他披衣起来,想问问家慧喝不喝水。家慧病重后一直口渴,晚上要起来喝几次水。他推推家慧的腿,家慧不动。再推推,还不动。慌忙爬到家慧枕边细看,家慧已经没有呼吸了。
  魏学贤一直害怕她会走得很痛苦,癌症病人的疼痛他曾见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家慧会走得这样安静。他没有去惊动汪洋和魏晨,他在死去的家慧身边坐着,觉得一辈子都不曾领略过这样不受惊扰的宁静。
  天亮了。房瓦上的积雪已经快有半尺厚,天上还在大团大团地飘着棉絮似的雪花。汪洋起来,见对面魏晨的门帘已经撩起来了。汪洋到她门前喊了声:“魏晨,下雪了。”魏晨在屋里应了一声。汪洋进门,见魏晨正在梳头。他问:“爸他们还没起来?”魏晨说:“我也见他们帘子还挂着。可能是妈昨晚上又折腾得厉害。”
  汪洋说:“那就让他们多睡会儿,我去看书。”回到屋里,他觉得四周静得有些异样,正想着再出去看看,从西厢房传出魏晨凄厉的喊声。“哥!哥!”汪洋的腿一下就软了,拖着两条腿跑出去,进西厢房时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屋里,魏学贤一只腿弯曲着搁在床上,一只腿垂在地上,床上躺着家慧已经冰冷的身体。魏学贤的目光就停在那张表情已经凝滞的脸上,他对汪洋说:“洋洋,去把魏昊叫回来。”汪洋哎了一声,像踩在云团上一样走出去。
  
益生堂 第三章(35)
雪还在下。天色尚早,寒冷的街上空寂无人,只见雪地上寥寥几行蜿蜒的脚印,不知是哪些早起的人留下的。汪洋穿的是双布底棉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撕裂声。
  魏昊昨晚一夜没有安枕,早早起来在铺子里忙着,总有些心绪不宁。看见汪洋顶着满头雪花站在门口,两人目光一对,她就知道最怕来的来了。
  灵堂搭起来,帷幕中间悬着一个镜框,家慧在里面含笑望着来来往往为她忙碌的人。两侧是魏学贤亲手题写的挽联。
  溘然长辞家人家园
  忍辱负重慧心慧性
  该通知的亲属都通知了。家义成了操办丧事的总指挥,大小事情,都由他定夺。汪洋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两人没有任何语言,就那样在为家慧的忙碌中自然地沟通融洽了。有时他一个眼神,汪洋就能知道他想安排做什么,还不等他开口,就已经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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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贞、有泉天黑才到,来顺和来利也跟过来帮忙。家贞在门槛外就大放悲声,到了灵前,一声“姐呀”刚叫出口,便晕倒在堂屋地上。李兰茹和魏昊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进房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只听她嗓子眼里咕噜一声,像是把哽在喉间的什么东西吞咽下去,人才恍恍惚惚睁开眼。见了李兰茹,一把攥住她的手,哭着说:“我们汪家五姊妹,她是最贤德的。她走了,留下我们在这世上干啥呢。”李兰茹红着眼睛劝她:“老天爷也知道四姐是好人。你看这场大雪,下得多透彻。”
  门外响起家瑛的高嗓门:“都站在那儿笼着手当看客,黑纱到这时没拿回来也不着急。火纸也还要再买几刀。来顺,你跟着跑一趟,快去快回。火盆的火烧大点儿,多弄几个,不够去向人借,别心疼板炭,不行了叫皮蛋再去买。客来了不能叫人家冻着。”
  家礼一直坐在棺前不远的地方盯着黑黑的棺木发呆。魏昊劝了几次,要他去屋里烤火,他都固执地摇头。士兰看他嘴唇焦干得爆了皮,给他倒杯水,他却在手上端着,也不喝,一会儿又凉了。章达宣说:“他在跟家慧说话,你们别去管他。”
  魏昊和魏晨寸步不离地守着魏学贤。魏学贤一会儿说:“我总想自己会走在她前头,没想到她先走了。”一会儿又说:“先走了好,先走了好。要是我先走了,她还会吃苦。”
  出殡那天,依然是漫天飞雪。家慧的棺木将要落井的一刹那,汪洋石破天惊地叫了一声:“妈!”双膝一软,扑跌在地,脑袋在洁白的雪地上叩得咚咚直响。似乎终于得到一个宣泄心中块垒的机会,让他在这个恩重如山的姑母面前,哭出了一生从来未曾发出的悲声。
  
益生堂 尾声(1)
魏昊还是和陈鹏离了婚。事情到了不能调和的地步,她心里反倒对陈鹏生出一丝愧疚。认为婚姻的失败都是因为自己早已在和张波的那场没有结局的爱情里烧化了,留给陈鹏的,只是一堆灰烬。
  魏晨考上大学走了。汪苏和汪若都在县里有了工作。汪萱在魏晨之后上的大学,一毕业就去了澳大利亚。那时汪洋在美国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正在读博士学位。两人在异乡体味着共同的孤独和艰辛,时常通过书信和电话相互慰藉。
  汪萱在写给家义的信中说:“洋洋哥说他一生有两个父亲,一个是三爹,一个是大舅。而你,是他最好的老师。我却不知道你曾经教过他什么。他对我非常好,再忙都要给我写信。他说给你买了把口琴,准备等方便的时候给你寄回去。”
  家义拿着这封信去找魏学贤,把信纸拍得哗哗直响,眼里漾着泪,脸上却带着笑。“他认汪萱,就是认我这个二伯。你说是不是?”魏学贤说:“自打家慧过世,他就从心里认你了。”家义说:“洋洋说我是他最好的老师,萱萱不明白这话,我明白。”他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还带点鄙夷。“我是一个反面教员。”
  魏学贤说:“你这话言重了。”他意识到家义一直被自己关在一个无形的囚笼里,左冲右突想要出来,却意识不到钥匙就在自己手里。他总想为他自己的灵魂找一个答案,却不知灵魂的答案就像一条狡猾的泥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包括他魏学贤自己,如果要深究,他的灵魂答案又在哪里呢?
  家义笑着问:“姐夫,有酒吗?我想喝酒。”魏学贤便喊魏昊赶紧炒菜。
  魏昊离婚后就搬回家来住了。她现时现抓,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豇豆辣椒,炸了碟花生米,又烙了两块煎饼,凑了四个盘子。
  魏学贤给家义倒上酒,他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魏学贤不断劝他:“你吃菜,吃菜。”魏昊也在一边儿悄声说:“爸,别再叫二舅喝了。”家义笑着说:“咋的?没酒了?没酒再去买,我这儿有钱。”说着就去掏兜。魏学贤拦住他,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忙说:“还有酒,有酒。”
  家义一只手在空中舞着,对魏昊说:“把你的箫拿出来,我吹一段《 梅花三弄 》给你听。”他显然已经喝多了,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游移,变得难以控制。
  魏昊的脸腾一下红了,慌乱地掩饰道:“我哪有箫啊?”家义说:“你咋没有。上回在老房子你还拿给我看过。”魏学贤也催她:“有没有?有就拿出来叫二舅看看。”没容魏昊反应,家义抢着说:“有!咋没有。我还知道那支箫是梅秀玉的。”
  魏昊这回的脸色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家义的话不仅使她内心的秘密昭然若揭,而且将她内心固守的对于张波的思念的壁垒冲击得一片狼藉。她克制着内心的恼怒,对魏学贤说:“二舅喝醉了,我去给他倒点醋。”
  家义起身想去拦她,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魏学贤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家义说:“昊昊说我喝醉了。我没喝醉。我要喝醉了,咋会知道梅秀玉的箫在她那儿。我还知道梅秀玉的儿子跟她好过。我跟梅秀玉好,梅秀玉的儿子又跟她好。你说……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魏昊在厨房听见这话,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相信这些话都是家义的酒后真言。她珍藏着那支箫,珍藏着和张波之间那段短暂的秘密,让它们悄然温暖自己的情感。没想到家义突然闯进来,让这个秘密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一支箫,竟然把两代人的爱恋情仇纠结在一起,变成绵绵不尽的伤痛。
  屋外,家义抚着额头,口齿不清地说:“跟谁我都能道歉,就是跟她不行。她听不见,她听不见哪!”家义抱着头,屋里响起他酣畅淋漓的狼嗥似的哭声。
  魏昊胆战心惊地听着,感觉内心有着某种东西在慢慢裂开,一直深藏不露的悲哀从裂缝里像水似的渗出来。她张眼看去,屋里的什物都在动。橱柜里有半瓶酒,是邱德成送来的。因为度数高,魏学贤一直没敢拿出来让家义喝。魏昊拿在手里看了看。
  家义的哭声还在继续,里面夹杂着魏学贤苍白无力的劝解。魏昊走出来,把酒瓶子往家义面前一,说道:“二舅,来,你不是要喝酒吗?今天我陪你喝个够。”
  她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让魏学贤大为吃惊。家义抬起头,似醉非醉地看着她。“喝酒总得有个题目。我们为啥喝酒?”魏昊一边斟酒一边说:“啥都不为,就是喝酒。”家义把自己的酒盅揿住,说:“你不说清为啥喝酒,我就不喝。”他看着魏昊,眼睛里有一种醉态的执著。魏学贤说:“你今天真是稀奇,倒跟昊昊搅起酒来了。”
  魏昊把自己的酒盅斟满,端起来说:“你不喝我喝。”一扬头,把一盅酒喝了个干净,辛辣的酒像火焰一样顺着她的舌头一直烧下去。她把空的酒盅朝家义亮亮,嘴里烧灼的疼痛使她无法开口说话。她把酒盅再次斟满,看看家义,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魏学贤说:“你不会喝酒,这么喝,两下就醉了。”
  家义伸手去拿酒瓶子,说:“你一个人喝没劲,我陪你。”魏昊把酒瓶子抓在手里,侧身向后躲着。家义说:“咋的?舍不得给我喝了?”魏昊说:“我喝完三杯,再跟你喝。”她把第三盅喝干,才替家义把酒盅斟满。家义说:“你也倒上。”魏学贤说:“她不能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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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尾声(2)
魏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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