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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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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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乱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装满了一肚皮的愁闷,无法吐一口气,他就用酒来浇愁,不仅浇愁,他还希望酒能使他遗忘。客厅里的情形跟一年前的太相象了!多注视一次就使他多记起一件事情,一个声音或者一张面庞。他的瘦弱的身子载不起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悔恨。他需要遗忘。他需要使现实变为模糊。他需要让自己被包围在雾里。

觉新在席上默默地喝着酒。周围的人对他都变成陌生的了。他有时回答别人的问话,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觉得间有点沉重,觉得席上的人都长着奇怪的面孔,又觉得脸发烧。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是他不能够退席去休息,而且他还要料理一些事情。他便极力支持着,也不再举起面前的酒杯。他勉强支持到席终人散的时候。这所公馆又落在宁静里。他听到周老太太和周伯涛夫妇对他说道谢的话,又听到二更锣声,他知道现在可以告辞回家了。他的继母周氏已经吩咐了仆人“提轿子”。等到轿夫预备好了时,他便和周氏、淑华两人坐在三乘轿子里,出了这个使他记起许多事情的公馆。

觉新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去了。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一天都不舒服,下午也没有到公司去。正好琴来高家玩,他便把她留下,又去请了芸来。淑华、淑贞姊妹自然也来聚在一起。他们在花园里玩了大半天。觉新还叫何嫂预备了几样精致的菜,傍晚他们(再加上从学校回家不久的觉民)便在觉新的房里吃饭。饭后他们就在这里闲谈。他们(除了觉民,他早回到自己的屋里预备功课去了)谈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愈谈愈兴奋,一直变到夜深,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早晨,太阳光把觉新的房间照得十分亮。觉新坐在写字台前。他刚刚收到觉慧(他的三弟)从上海寄来的几本新杂志,正拆开包封在翻看它们。淑华陪着她的两个表姐(芸和琴)揭起门帘走进来。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大哥,你好早!”

觉新站起来,迎接这两个客人。他回答淑华道:“你还说早,送信的都来过了。”

“信?二表妹、三表弟有信过吗?”琴连忙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没有信。三弟寄了几本新杂志来。大概过两天就有信来的,”觉新答道。

琴瞥见了放在桌上的刊物,她便走去拿起来,先看了每一本杂志的名称和目录。后来她翻开一本杂志,看了印在封面背面的目录。她念出一个题目《俄国女革命家苏菲亚传》。她接着又激动地说:“这是三表弟写的,这一定是他写的!”

淑华和觉新都争着去看那本杂志。淑华接连嚷着:“在哪儿?”芸也怀着好奇心去看那篇文章。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他写的?这是一笔名,”觉新惊疑地说。

“他写文章常常用这个名字,我知道,”琴得意地说。

“给我看看他写些什么,”淑华急切地说,就伸手去拿那本十六开本的杂志。

“等一会儿给你,”琴拒绝道,她拿着这本刊物,翻开一页又一页,忽然停下来,兴奋地念着:

她在我们的阵营中过了十一年,她经历过不少绝大的损失,全盘的失败,但她从来不灰心。……不管她如何刻苦自励,不管她如何保持外表的冷静,实际上她却是一个热情的天使。在她的铠甲下面仍然有一颗女性的优美的心在跳动。我们应该承认,女人比男子更赋有这种“圣火”。俄国革命运动之所以有宗教般的热诚,大半应该归功于她们。……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淑华还不大了解这些话的全部意义。但是她也懂得一部分,尤其是琴的声音和态度留给她的印象更深。此外还有一个事实鼓舞她:这是她的三哥写的文章。他会写出这样的话?她有点不相信。她打岔地问了一句:“这真是三哥写的?”

“不,是他翻译的,他引别人的话。这一段话真有力量!”琴答道。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这一段话上面。

“苏菲亚,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淑华好奇地问道。她以前也偶尔听见觉民同琴在谈话中提到“苏菲亚”这个名字。她却不曾问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菲亚,一个二十多岁的俄国贵族小姐……”琴带着尊敬地答道。

“一个女革命党,”觉新不等琴把话说完(也许他没有注意到),便用严肃的

低声接下去说。

“女革命党?”芸吃惊地说。她听见琴读出那段文章,她还不大了解,那里面有好些新名词。不过她看过一些翻译小说,也略略知道一点西洋人的生活情形。她明白“革命党”这个名词有什么意义。琴的声音和那段文字使她激动,引起她一点幻想。但是“女革命党”这四个字却使她害怕,她的心还不能接受。

“芸妹,你不晓得苏菲亚是个女革命党?”琴故意诧异地说。

“琴姐,我怎么会晓得?”芸奇怪地说,她不知道琴为什么对苏菲亚感到这样大的兴趣。

“可惜你没有看过《夜未央》(去年在万春茶园里演过的),那里面也有一个苏斐亚,虽然是另外一个人,不过都是一类的人,还有那个人人都不能忘记的安娥,”琴只顾得意地说下去,不提防淑华在旁边嚷起来:

“琴姐,你还好意思提起《夜未央》!你请二姐一个人去看戏,也不请我。你现在再说戏好,有什么用处?横竖我们看不到了。”

琴露出带歉意的微笑辩解道:“三表妹,我已经给你道过歉了。那天二表妹在我们家里耍,所以我请了她去看戏,也来不及约你。……”

“还有我,”芸含笑地插嘴道。

“好,又来一个,看你怎样应付?”淑华拍手笑道。

“这跟你不相干,你不要幸灾乐祸!”琴对着淑华啐道。她再回头对芸说:“已往的事不要提了。你要看书这儿倒有。二表哥有一个抄本,我要他借给你看。看书跟看戏是一个样的。”

芸还没有答话,淑华又接下去说:“不一样,看书哪儿象看戏有趣!”这句话把觉新和芸都惹笑了。

“三表妹,你怎么专门跟我作对?我去年没有请你看戏,你就记得这样清楚,”琴微微红着脸质问道。

淑华把琴望了一会儿,忽然噗嗤地笑起来。她高兴地辩道:“琴姐,哪个会象你这样小器!我不过逗你多笑两次,让你高兴高兴。哪个不晓得琴姐跟我要好?”

“大表哥,你听,三表妹拿我开玩笑,还说跟我要好,”琴也忍不住笑了,就指着淑华对觉新说:“她这样欺负我,大表哥,你还不敲她一顿。”

觉新这些时候没有说一句话,他羡慕地望着她们。这些年轻的面颜,这些清脆的少女的声音给他带来生命的欢乐。他默默地望着,听着,尽量地享受这种欢乐,好象唯恐他一眨眼,这一切就会完全消失。青春……真诚……欢欣……他仿佛回到了他的某一个时代。他忘记了他周围的苦恼和寂寞。琴的话伴着她的清脆的笑声飘到他的耳边。他的眼睛连忙迎着她的灿烂的笑。他喜悦地微笑了。他预备说话,但是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琴妹”。

“大哥不会打我!可惜二哥不在这儿。二哥在一定听你的话。琴姐,你怎么不去喊二哥来帮你?”淑华越发得意地抢着说。

琴这一次并没有露出害羞的表情。她倒笑起来,嘲笑淑华道:“三表妹,你好象就只有这个武器一样。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话。二表哥到学堂去了,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用不着我去喊他。”

“琴妹,你饶了她罢,她年纪小,不懂事,”觉新觉得心里轻快了些,也开玩笑地说。

“大表哥,你不好意思打她,等我来,”琴说着便走到淑华面前,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好了罢,”淑华笑嘻嘻地望着琴说:“琴姐,我给你一个面子,你好下台。”

“三表妹,你这张嘴——”琴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对淑华说。

淑华忽然抓起琴的手,亲热地捏住它,一面正经地带笑说:“琴姐,我不再中你开玩笑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绮霞从外面进来,觉新看见她便吩咐道:“绮霞,你去看看卖蒸蒸糕的走了没有,给我们端几盘进来。”

绮霞答应一声便又出去了。

“哪个生你的气?你还是个小孩子,”琴高兴地笑了。

淑华得意地笑了笑,又对琴说:“我们唱歌好不好?”她不等琴答话,便走进内房去。

内房里窗前立着一架风琴,这是觉新在两个月以前买来的。淑华走进内房,搬了

一个凳子到风琴前面,

自己坐下,昂着头一边按键盘,一边大声唱起来。

琴、芸、觉新都跟着进了内房。琴取下挂在墙上的笛,横在嘴边吹起来。觉新也拿了那支玉屏箫来吹着。这些声音配在一起非常和谐。淑华的声音愈唱愈清朗,好象一股清莹的春水流过山涧,非常畅快地流到远远的地方去;它上面有一个很好的晴天,两边是美丽的山景,还配合着各种小鸣鸟的啭(那些乐器里发出的美丽的声音)。一首歌唱完,淑华接着又唱第二首。

第二首歌唱起不久,淑贞来了。一切仍旧继续进行,她并没有打岔他们。他们一时沉醉在这简单的音乐里,也没有注意到淑贞。后来绮霞用一个茶盘把蒸蒸糕端了进来。小块的多角形的点心上面还冒着热气。绮霞连茶盘一起放在方桌上。桌上靠墙入着的花瓶、洋灯、帽筒等等摆设都是觉新的亡妻李瑞珏的妆奁。这些年觉新就让它们原样地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过。

绮霞放下糕,便站在淑华背后,看她弹琴。淑贞也在旁边注意地望着,注意地听着。不久这首歌又完了,淑华连忙站起来,第一个走到方桌前去拿蒸蒸糕。

“芸妹,大表哥,你们还不快吃,等一会儿会给三表妹抢光的,”琴含笑对觉新们说。她也走去先拿起一块糕,望着淑贞说:“四表妹,你先吃,”她把它递在淑贞的手里。笛子还捏在她的另一只手中。

“琴姐,难为你,”淑贞感谢道。

“四表妹,你的眼睛怎么了?”琴这时才注意到淑贞的一对眼睛肿得象胡桃一样,便惊问道。

“没有什么,我很好,”淑贞呆了一下,才埋下头低声答道。

“你不要骗我,你又受到什么委屈罢,”琴低声说。

琴的前一句问话把众人的眼光都吸引到淑贞的脸上。他们开始明白那件事情。淑华看见淑贞不青直说,忍不住冲口代淑贞答道:“四妹昨晚上一定又哭过了。”

淑贞默默地吃着蒸蒸糕,好象没有听见琴的后一句话和淑华话似的。

绮霞知道的较多,便出来鸣不平地说:“先前听见春兰说,四小姨昨晚哭了半个晚上,五太太又发脾气。连春兰也挨了一顿打。”

淑贞忽然抬起头,眼泪象两根线似地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绮霞抽噎的说:“绮霞,你不要再说这些话。”

众人都不作声,他们静静地吃着蒸蒸糕。琴还站在淑贞的身边。绮霞停了一下,好像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似的。后来她充满同情地答道:“四小姐,我不说了。”

“四表妹,”琴亲切地、怜惜地唤了一声,便把膀子绕过淑贞的颈项轻轻地搭在淑贞的肩上。她又说:“我们现在先吃蒸蒸糕。你不要想昨晚上的事情。”

“我不想……我晓得想也没有用处,”淑贞无可奈何地小声说。她望了望琴,又说:“琴姐,你不晓得我的苦处。”

琴爱怜地轻以抚着淑贞的头发感动地说:“你也太软弱了。你要是能够象三表妹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也好。偏偏是你处在这样的境地。”

淑贞不作声。她埋下头去。她的眼光触到她的一双穿绣花缎鞋的小脚,她完全绝望了。她觉得心里很不好过,好象有许多根针刺着它,又好象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朝上涌。她咬着嘴唇极力忍耐,但是泪珠仍旧不怕地流下来。她摸出手帕掩着嘴唇,泪水渐渐地把手帕浸湿了。

“琴姐,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你不吃蒸蒸糕?”淑华知道是什么念头苦恼着淑贞,但是她不能够解决她的堂妹的问题,她甚至不能够给淑贞帮一点忙:除了几句安慰的话外,她什么也不够够带给淑贞。她因此常常感到苦恼。但是她从来不让苦恼蚕食她的心。她永远保持着她的乐观,她的愉快的心情,她的勇气,她的欢笑。她是一个粗心的人,然而她不会让一种感情使她变为糊涂。她不能忍受房里沉闷的空气,她想把忧愁驱散,所以对琴说了这样的话。她站在方桌前,又伸手到盛蒸蒸糕的盘子里取了一声糕,慢慢地放在嘴里吃着。

芸走到淑贞的身边。她递了一块糕给琴。然后柔声劝淑贞道:“四表妹,你不要难过。过去了事情还是不要多想。多想也只会苦你自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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