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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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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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面子,其实她并没有任何复仇的计划,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王氏的对手。

觉新沉默着。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复杂错综的思想网里。他盼望沈氏早早离开,让他安静地过片刻。

沈氏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着。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气渐渐地平了。

窗外又响起脚步声和谈话声。觉新听见淑华刚说完一句话,淑贞接下去说:“我要回去了。等一会儿妈看不见我,又要发脾气的。”

觉新的心猛跳一下。

果然淑贞的话被沈氏听见了。沈氏忽然中出一声“四女!”

窗外没有应声。脚步声更逼近了。

“贞儿!”沈氏抬起头大声叫起来。

“四小姐,五太太在喊你,”翠环的清脆的声音说。

“在哪儿?”淑贞慌张地问。

“在大哥屋里,”淑华答应着。

“沈氏不耐烦地喊出第二声:“贞儿!”淑贞连忙应着。不久淑贞就走进房里来了。在她的后面跟随着淑华和绮霞。

“好,我喊你也喊不应了,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沈氏看见淑贞,马上板起脸骂道。

“妈,我实在是没有听见,”淑贞胆小地分辩道。

“没有听见?哼!你的耳朵生来做什么用?”沈氏厉声问道。

“五婶,四妹的耳朵近来不大灵。我们有时候对她说话,声音小了,她也不大听得见,”淑华看见淑贞受了冤屈,连忙替她解释道。

觉新带着惊愣的怜悯的眼光看淑贞。

“明明好好的耳朵,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三姑娘,你快莫要信她的话!”沈氏摇摇头不信地说。

“五婶,四妹的耳朵的确有病,有时还流脓,”淑华关心地解释道。她有点不相信坐在椅子上带怒说话的女人会是淑贞的母亲。

“好,你现在还会装病了,”沈氏不理睬淑华,却望着淑贞骂道,她的眼睛冒出火,好象要烧毁淑贞的脸似的。她突然站起来命令道:“我现在也没有精神跟你多说,我们回屋去。”

淑贞求助地看了看淑华和觉新,她的眼泪象线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真没有出息。眼泪水就象马尿那样多。骂都没有骂道,你就哭起来了,”沈氏鄙夷地说,一面逼着淑贞跟她一路回屋去。

淑贞虽然希望留在这个房间里,但是看见觉新和淑华都不能够给她帮忙,她只得默默地跟着她的母亲走出去了。淑华气得半晌才说出话来:“真是个妖怪!我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心心肝!四妹一定会死在她的手里头。”但是沈氏已经走出了过道,不能够听见淑华的咒骂了。

觉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淑华惊奇地看觉新,恼恨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帮忙说句话?你就让她这样折磨四妹。”

“我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候跟五婶说话,等于自己找上门去碰钉子。你不晓得,她受了四婶她们的气,刚才还流过眼泪,”觉新叹道。

“她受她的气,跟四妹又有什么相干?”淑华辩驳道。她把觉新望了一回,忽然烦躁地责备他说:“你总说没有办法。什么事情你都没有办法!你从来不想个办法!”


 第二十八章

初九日上午袁成居然把郑国光请到高家来了。

这对于觉新的确是意外的事情,他本来并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他看见国光,自然先说几句普通的应酬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国光一见觉新,那张方脸马上变成了粉红色,而且短短的颈项似乎也变硬了,说话也显得很吃力。

“我这两天很忙。不过令表妹的事情这回一定办妥。地已经买定了。请大表哥放心,”国光口吃地道歉说。

“这倒不紧,我也晓得办这件事情要费很多时间。不过家舅还有点小事情要请表妹夫过去谈谈,”觉新温和地说。

“我想改天再到岳父那边去。今天来不及了。家严要我出来办一件要紧事,”国光连忙推辞道,他不愿意到周家去。

觉民从外面走进客厅来。他向国光打了一个招呼,便对觉新说:“大哥,轿子已经预备好了,现在动身吗?”

“不过一点小事,花不了多少工夫,表妹夫现在去一趟也好,省得家舅久等,”觉新坚持地邀请道,就站了起来。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紧,我也陪你去,”觉民带笑地说。他看见国光受窘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国光还要说拒绝的话,但是他急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来。他终于跟着觉新弟兄走出了客厅。

三乘轿子把他们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经从袁成的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周老太太和陈氏兴奋地等候着。周伯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烦躁地翻看他时常翻读的《礼记》。

觉新、觉民两人陪着国光去见周老太太。陈氏也在周老太太的房里。国光只得装出虚伪的笑容向她们请了安,而且敷衍地进了几句闲话。周伯涛仍旧躲着不肯出来。周老太太差翠凤去把他唤来了。

“惠儿的灵柩,在莲花庵停了大半年了。那个地方不大清静,我不放心。上回姑少爷答应这具月初四下葬,”周老太太原先希望周伯涛出来向国光提蕙的事情,但是她看见周伯涛来了以后去只顾同国光讲些闲话,她对她这个顽固的儿子断了念,忍耐不住,便开口向国光提出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国光打岔了。

“家严说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预备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国光很有礼貌地说。

“这倒也不错,那么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放心?”周老太太突然变了脸色说,“我只求蕙儿的棺木早点入土,也不必麻烦亲家公预备什么,蕙儿没有这个福气!”

“妈不要误会姑少爷的意思,”周伯涛自作聪明地向她的母亲解释道:“亲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我并没有误会!我又没有跟你说话!”周老太太厉声骂道。周伯涛想不到他的母亲会当着国光的面骂他。他又羞惭,又害怕,便埋下头不敢作声了。

国光也变了脸色,他坐在凳子上身子不住地摇晃,显出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勉强替自己辩护道:“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一天忘记蕙的事情。这件事没有办好,我永不会放心。”

“姑少爷心肠太好了,这真是蕙儿哪世修得的福气!”陈氏冷笑地说:“不过听说她在莲花里头,棺材上堆满了灰尘,还结了蜘蛛网,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去照料。姑少爷现在已经这样忙,将来续弦以后恐怕更没有工夫来管蕙儿的事。不瞒姑少爷,我们实在不放心。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在生我没有给她一点好处。她死后我不能够让人家这样待她。”她说到最后一句,禁不住一阵感情的袭击,声音有点嘶哑了,便闭了嘴。

周伯涛把眼光射在陈氏的脸上,不高兴地咳了一声嗽。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话。

“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我绝没有这种心思。我怎么能够让灵柩永久放在庙里头?岳母,你老人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国光红着脸惶惑地辩解道。他不住地摇摆他的方脸,好象她希望用姿势来增加他这番真诚的表白。

“庙里头无主的灵柩多得很!不过,姑少爷,你放明白点,我不能让你们这样待蕙儿!”陈氏呜咽地责备国光道。她又指着国光说下去:“姑少爷,做人要有点良心。我问你,蕙儿嫁到你们府上做媳妇,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们?你们就这样待她!这些狠心事情你们都做得出来!”

“太太!”周伯涛不耐烦地带怒插嘴道。

“岳母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国光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说,他打算趁这个机会走开。

“大哥,你说话。你不说我就要说了,”觉民在旁边低声怂恿觉新道。

觉新觉得他不能够再沉默了,马上站起来望着国光正色地说:“伯雄,请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我们今天凭良心讲,你也太对不起蕙表妹。她在世时的那些事我们都不说了。她死了,你应不该这样对待她。你把她的灵柩放在庵里不下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一财推托,一再拖延。你明明答应过我初四下葬。现在又说改到年底。到年底问你,你又会说明年。你的话哪个还信得过?今天请你来,要你给我们一个确定的日期,要你给我们一个凭据,”觉新愈说愈动气,他的话愈说愈急,他把脸都挣红了。

“我拿不出什么凭据!”国光厚着脸皮抵赖地说。他也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空虚。

“明轩,你这话说得太重了,我看凭据倒是用不着的,”周伯涛不满意的干涉觉新道。

“岳父的话有道理,到底是岳父见识高,”国光顺着周伯涛的语气称赞道。这一来不仅气坏了觉新和觉民,而且把周老太太和陈氏也气得脸色又变青了。

周老太太气冲冲地望着周伯涛骂道:“我还没有死!这些事没有你管的!你给我马上滚开!”她停了一下,看见周伯涛还没有走,又骂道:“我不要你在我屋里。我给你说,从今天起,蕙儿的事情,不准你开一句腔!你再出什么主张,不管你的儿子有那么大了,我也要打烂你的嘴巴!这好多年我也受够你的气了。你不要以为我还会让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不是你,蕙儿哪儿会死得那样惨!”

周伯涛象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败兵似地,一声不响黑着脸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他瞥见枚少爷夫妇站在窗下偷听里面谈话,更不好意思,连忙躲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觉新看见周伯涛失败地走了,他感到一阵痛快。但是他又痛苦地、懊悔地想起了周老太太的话。他想:你要是早几年就象这样强硬,蕙表妹怎么会死?

国光听见周老太太的话,又看见周伯涛走了出去,他的脸上现出的惧怕和沮丧的表情,他不敢作声了。他一时想不到应付的办法,只得无精打采地坐下去。

房里的空气仍然是十分紧张。众人都不作声,沉默重重地压着每个人的心。他们好象在等待一个痛快的爆发。

“大哥,还是你来说,快点把事情弄清楚,”觉民低声催促觉新道。

觉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还有勇气,便也坐了下来,两只眼睛威逼地望着国光。接着他又说:“伯雄,你不能够再抵赖。你今天应当给我们一个凭据。你要答应下个月里头把蕙表妹的灵柩下葬。”

“下个月里头有好日子,我翻过黄历,”周老太太插嘴道。

“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哪儿有什么凭据?”国光惶惑地说。他现在仍然想不出一个躲闪的办法。

“这儿有纸有笔,你写个字据,”觉民忽然命令似地插嘴说;他侧头吩咐那个丫头:“翠凤,你去把笔墨砚台拿来。”

“写字据?我不会写!”国光吃惊地说。他看看觉民,觉民的坚定的眼光更搅乱了他的心,他张惶地推辞道。

“大舅说你是当代奇才。哪儿有一张字据也不会写的道理!”觉民冷笑道。“表姐夫,你不要欺负周家人肖,大舅又糊涂,我们高家还有人。”

“姑少爷,我问你,你们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葬,究竟存着什么心思?蕙儿在你们府上又没有失礼的地方,你们为什么这样恨她?”陈氏带怒地质问道。

“存什么心思?大舅母,你还不知道?他们分明是看不起周家。不然,又不是没有钱,哪儿有媳妇死了不葬的道理?”觉民愤愤不平地接口说。

“伯雄,你不能够这样欺负人,你应该有一点良心,”觉新带着悲愤地说:“你如果再想抵赖,你不写个字据,我们决不放松你。你要打官事,我们也愿意奉陪。”

国光的那颗犯了罪似的心经不起这些话的围攻,他快要屈服了。但是仍然努力作最后的挣扎,他还想到一个主意,又逃遁地说:“这是家严的意思,我作不了主,等我回去禀过家严,再来回话。”

“这点小事情表姐夫是可以作主的。表姐夫答应了,太亲翁自然没有话说。就是因为你一再抵赖,说话不算数,我们才要你写字据。你不写字据,我们便不能够相信你,”觉民板起脸反驳道。他的憎恶的眼光仿佛要刺穿国光的心似的。

国光没有办法逃避了。他的心乱起来,他不能够保护自己,便屈服地说:“我写,我写。”这时翠凤已经把纸、笔、观台拿来了。他只得摊开纸,提起笔。但是他的脑子里有的只是一些杂乱的思想,它们很快地来,又很快地去,去了又来。他不能够清楚地抓住其中的任何一个。然而四周那些敌视的眼睛又不肯把他放松。他不得不勉强在纸上写出一些字。他本来就不能够驾驭文字,这时他连斟酌字句的余裕也没有了。虽然他写了一两句便停笔思索,但是结果写出来的还是些似通非通的文句。不过意思却是很明白:他答应在下一个月以内一定把蕙的灵柩下葬,而且日期决定后还要通知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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