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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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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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只要推论一下,外祖母的计划是万万不行的:爸爸在学务局办事,怎能

同木匠做亲家呢?有饭吃的把女儿给人家抱养,没有饭吃的将怎样呢?外祖母没有

瞧见母亲怀里的阿妹罢了,第三天抱出来拜送子娘娘,那由得外祖母不爱呢?

然而我同阿妹都因此吃了不少的亏。我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还说你

洗尿片!”我也就不作声了。阿妹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当初该信家婆的

话,送把本匠!”阿妹也就惧怕了。

我的祖父不大疼爱我的母亲,母亲生下来的孩子,也都不及婶娘的见爱。比阿

妹大两岁的,有三婶娘的阿八,小一岁的有阿九。每天清早起来,祖父给阿八,阿

九买油条,正午买包子:一回一人虽只一个,三百六十日却不少一回。阿妹呢,仿

佛没有这么一个孩子——说因为女儿吧。二婶娘的阿菊,比无论哪一个孩子也看得

贵,现在是十五岁的姑娘了,买包子总要照定额加倍。阿妹有时起得早,无意走出

大门,卖油条的老吴正在递给阿八同阿九,告诉祖父道(祖父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

人),“阿莲也站在这里哩。”阿妹连忙含笑答应,“我不欢喜带油气的杂粮。”

随又低头走进门了。

祖父欢喜抱孩子游街,右手抱了一个,左手还要牵。吃过早饭,阿妹同阿八,

阿九在院子里玩,把沙子瓦片聚拢一堆做饭;做得懒做的时候,祖父自然而然的好

像是规定的功课走了出来,怀抱里不消说是阿九,牵着的便是阿八。阿妹拍拍垃圾,

歌唱一般的说得十分好听:“爹爹呵,把阿九抱到城外,城外有野猫。”祖父倘若

给一个回答:“是啊,阿九怪吵人的!”阿妹真不知怎样高兴哩。阿妹这时只不过

四岁。

驯良的阿妹,哪有同阿八、阿九开衅的事呢?然而同阿八吵架,祖父说,“阿

八是忠厚的,一定是阿莲不是!”同阿九吵架,祖父又说,“阿九是弟弟,便是抓

了一下,阿莲也该让!”阿妹只得含一包眼泪走到母亲那里去,见了母亲便呜呜咽

咽哭起来了。母亲问清了原因,“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值得哭!”阿妹的眼泪

是再多没有的,哭起来了不容易叫她不哭,自己也知道不哭的好,然而还是一滴一

滴往下掉;母亲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手指着堂屋,意思是说,“爹爹听见了,又埋

怨阿母娇养!”

我第一次从省城回乡过年,阿妹也第一次离开母亲到外祖母家去了。到家第二

天,我要去引回阿妹;母亲说:“也好,给家婆看看,在外方还长得好些。”阿妹

见了我,不知怎的又是哭!瓜子模样的眼睛,皲裂的两颊红得像点了胭脂一般,至

今犹映在我脑里。外祖母连忙拉在怀,用手替她揩眼泪,“乖乖儿,哪有这样呆呢?

阿哥回了,多么欢喜的事!”接着又告诉我,“这个孩子也不合伴,那个孩子也不

合伴,终日只跟着我,我到菜园,也到菜园。”当天下午,我同阿妹回家,外祖母

也一路上坝,拿着包好了的染红的鸡蛋,说是各房舅母送把阿莲的,快要下坝了,

才递交我:“阿莲啊,拜年再同阿哥来。”抚着阿妹不肯放。阿妹前走,我跟着慢

慢的踏;转过树丛就是大路了,掉头一望,外祖母还站在那里,见了我们望,又把

手向前一招。由外祖母家上街,三里路还不足,我闭眼也摸索得到。我同哥哥姐姐,

从小都是赶也赶不回,阿妹只住过这一趟。后来母杀哭外祖母,总连带着哭阿妹:

“一个真心的奶奶,儿呵,你知道去亲近吧。”

阿妹从周岁便患耳漏,随后也信了乡间医生的许多方药,都不曾见效。父亲每

天令三弟写一张大亨,到了晚上,阿妹就把这天的字纸要了来,交给母亲替她绞耳

脓。阿哥们说:“滚开吧!怪臭的!”她偏偏挨拢来;倘若是外人,你便再请她,

她也不去。

在阿妹自己看来,七年的人世,感到大大的苦恼,就在这耳朵。至于“死”—

—奇怪,阿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仿佛,确实如此,很欣然的去接

近,倘若他来。母亲有时同她谈笑:

“阿莲,算命先生说你打不过三,六,九。”

“打不过无非是死。”

“死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呢。”

“你一个人睡在山上,下雨下雪都是这样睡。”

阿妹愕然无以对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大家坐在母亲房里,我开始道:

“阿莲,省城有洋人,什么病也会诊,带你去诊耳朵好不好呢?”

女孩子哪里会上省呢?聪明的阿妹,自然知道是说来开玩笑的,然而母亲装着

很郑重的神气:

“只要诊得好,就去。爸爸是肯把钱的。”

“怎么睡觉呢?”三弟说。

“就同焱哥。”阿妹突然大声的说。

我们大家哈哈的大笑,阿妹羞得伏在母亲兜里咬衣服了。

阿妹啊,阿哥想到这里,真不知怎样哭哩。

谈到我自己,唉,六岁的时候,一病几乎不起,父亲正是壮年,终日替公家办

事,母亲一个人,忙了厨房,又跑到房来守着我。现在阿妹的死,总括一句,又是

为了我的缘故了。

五年的中学光阴,三年半是病,最后的夏秋两季,完全住在家。母亲的优愁,

似乎还不及父亲。父亲的正言厉色,谁也不敢亲近;见了我,声音变小了,而且微

笑着。母亲牵着阿妹从外回来,“人都说阿莲一天一天的憔悴了哩,”父亲哪里能

够听见呢?母亲说说也就算了。阿妹的眼泪,比从前更多,动不动就哭,又怕父亲

发恼,便总说腹痛——倘若真是腹痛,为什么哭完了痛也完了呢?我的父亲向来不

打我们,我们使得他恼,从脸色可以看得出来,好像天上布满了乌云:——自然,

这比打还厉害,打了我们哭,哭了什么也没有了,关在心里害怕,是多么难过。父

亲的恼,并不问我们有理无理;自己不顺畅,我们一点触犯,便是炮燃了引,立刻

爆发。一天,母亲呼唤阿妹吃午饭,阿妹为了什么正在那里哭:母亲说(母亲也是

怕父亲的):“阿莲那孩子又是腹痛!”父亲一心扒饭,我的脚趾钩断了:“阿莲,

不哭了吧!”阿妹慢慢走来了,眼角虽然很红,眼泪是没有的,我便安心的吃。阿

妹扒不上两口,又在掉眼泪!我首先瞧见——父亲也立刻瞧见了阿妹瞄一瞄父亲,

不哭却大哭。父亲把筷子一拍,拉阿妹到院子里毒热的太阳底下,阿妹简直是剥了

皮的虾蜕,晒得只管跳。未了还是二姑母从婶娘那边来牵过去。

阿妹失掉了从前的活泼,那是很明显的。母亲问,“不舒服吗?”她却说不出

哪里不舒服;“怎不同阿八、阿九一路去玩呢?”她又很窘的答应,“不要玩也要

我玩!”是正午,母亲把藤椅搬到堂屋,叫我就在那里躺着,比较的凉快。我忽然

想吃梨子了。母亲一时喊不出人来去买,两眼望着阿妹,阿妹不现得欢笑,但也不

辞烦,从母亲掌里接下铜子。我以为一手拿一个,再轻便没有的事,便也让阿妹去

了。阿妹穿一件背褡,母亲还给一把芭扇遮太阳;去走后门——后门到街近些,回

来却是进前门,正对我躺着的方向,刚进门槛的时候,那只脚格外踏得重,扇子也

从头上垂下来。梨子递过我,吁吁的坐在竹榻上,要哭不哭,很是难过的神气。母

亲埋怨,“谁叫你近不走走远呢?”阿妹的眼泪经这样一催,不住的往下滚了,而

且盛气的嚷着,“后门但里都是太阳!前街靠墙走,不晒人些!”

阿妹这时,明明是痨病初萌,见了太阳,五心烦躁了。

阿妹渐渐好睡。母亲吃完饭,到客房来陪我坐,“阿莲那孩子又去睡了吧?”

走去看,果然倒在床上。母亲埋怨,“刚刚吃过饭!再叫腹痛,是没有人管的!”

阿妹并不答应。母亲轻轻用手打她,突然很惊讶的一声,“这孩子的脚是那有这么

光!肿了吗?……乖乖儿,起来!”阿妹这才得了申诉似的慢慢翻着身子,让母亲

摸她的脚。

父亲引来了医生给我看脉,母亲牵着阿妹向父亲道,“阿莲怕也要请先生瞧瞧。”

父亲眉毛一皱,“真是多事!”“可不是玩的!看她的脚!”母亲又很窘的说。医

生反做了调人,“看看不妨。”父亲也就不作声了。我们当时都把这位医生当作救

星,其实阿妹的病一天沉重一天,未必不是吃坏了他的药。他说阿妹是疟疾;母亲

说,“不错,时常也说冷的。”七岁的阿妹,自然是任人摆布,而且很有几分高兴;

药端在她的面前,一口气吞下去,并不同我一样,还要母亲守着喝干净。傍晚,我

们都在院子里乘凉,父亲提两包药回来,我看了很觉得父亲可怜,妒忌似的觑着阿

妹,“这也赶伴儿!”阿妹把头向我一偏,又是要哭的神气,“就只替你诊!”待

到母亲说她,“多么伶俐的孩子,玩笑也不知道。”果然低头含了两颗眼泪了。

憔悴的阿妹,渐渐肿得像刮过了毛又粗又亮的猪儿一般;然而我并不以为这样

就会死的,晚上睡觉,又想,“明天清早起来,总细小的多。”父亲趁着阿妹一个

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跑进房来探望;母亲差不多终日守在旁边——现在有了嫂子照

料厨房的事了。阿妹的食量并不减少,天气又非常热,所以也间或走到客房坐坐。

我看了阿妹从门槛这边跨到那边,转过身来不出声的哭;哭了,自己的患处也更加

疼痛,虽也勉强镇静下去,然而瞒不过父亲,吃饭的时候,一面吃,一面对着我端

详。

那天隔壁祠堂做雷公会,打鼓放炮,把阿八、阿九都招进去了。阿妹向来就不

大赶热闹,现在哪里还想到出去玩的事?然而父亲再三要母亲引阿妹去。父亲的意

思,我是知道的,走动一下,血脉也许流通些。我望着阿妹走也走不动的样子,暗

地里又在哭,——却没有想到阿妹走到大门口突然尖锐的喊叫起来了!门槛再也跨

不过去,母亲说抱,刚刚搂着,又叫身子疼。这是阿妹最后一次到大门口了。

母亲到了不得了的时候,总是虔心信托菩萨,叮咛阿妹一声,“儿呵,我去求

斗姥娘娘,一定会好的!”便一个人匆匆走出城。父亲也想他的救济方法去了。哥

哥虽然放假回家,恰巧同嫂嫂回到嫂嫂的娘家。留在家里陪阿妹的,只有三弟同我。

阿妹的眼睛老是闭着,昕了堂屋的脚步声才张开,张到顶大也只是一条缝。

“妈妈还不回!”

“要什么呢?我给你拿。”三弟伏在床沿说。

“不要什么。”阿妹又很平和的答着。

父亲进房来了。我从向着天井的那门走出去,站在堂屋里哭。三弟也由后廊折

进来,一面用手揩眼泪。

母亲回来了。

菩萨的药还在炉子上煎,阿妹并不等候,永远永远的同我们分别了。过三天,

要在平常,就是我们替她做生的日期。

人们哄哄的把阿妹扛走了,屋子里非常寂静,地下一块块残剩的石灰,印着横

的直的许多草鞋的痕迹。父亲四处找我,我站在后院劈柴堆的旁边;找着了,又唤

三弟一齐跟着二姑母到二姑母家去——二姑母就住在北门。二姑母留我们吃午饭,

我偷偷的跑了,三弟随后也追了来。我们站在城墙根的空坦上,我说:

“黄昏时分,要给妹妹送乳,你到蔑匠店买一个竹筒,随便请哪一位婶子,只

要有,挤一点乳盛着,我们再弯到舅母家去,请舅母叫人扭一捆稻草做烟把,然后

上山。”

“现在回家去不呢?”

我已望见沿城的巷子里走来一个人,“那不是泉哥吗?”果然是阿姐得了消息

打发泉哥上街来了。我同三弟好像阿妹再生一样的欢喜着,欢喜得哭了。三弟牵着

泉哥回家。我们有话再可以向泉哥讲;父亲也可以躺在椅子上歇一歇;接连三夜,

阿妹在山上吃,喝的,照亮的,也都是泉哥一手安置的了。

头几天,父亲比母亲更显得失神;到后来,母亲却几乎入魔了:见了阿九拉着,

见了阿九的更小的妹妹也拉着:“你知道阿莲到哪里去了不呢?”意思是,小孩子

无意间的话,可以泄露出阿妹的灵魂究竟何在。阿九说:“在山上,我引伯母去。”

阿九的妹妹连话也听不懂,瞪着眼睛只摆头。洗衣婆婆的女孩每天下午送衣来,母

亲又抱在怀里不肯放;阿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给她穿,有一件丝布棉袍,阿妹只

穿着过一个新年,也清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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