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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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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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匆忙的把早饭弄好——只有她自己以为好罢了;李妈回来,她张惶的带笑,站在

门口。

“弄谁饭?——你!”

“糟蹋粮食!”丫头!

李妈的气愤,统行吐在驼背姑娘头上了。驼背姑娘再也不能够笑,呜呜咽咽的

哭着。她不是怪妈妈,也不是恼哥哥,酒鬼父亲脑里连影子也没有,更说不上怨,

她只是呜呜咽咽的哭着。李妈放下衣篮,坐在门槛上,又把她拉在怀里,理一理她

的因为匆忙而散到额上的头发。

从茅草房东走不远,平铺于城墙与河之间,有一块很大的荒地,高高低低,满

是些坟坡。李妈的城外的唯一的邻居,没有李妈容易度日,老板在人家当长工,孩

子不知道养到什么时候才止,那受了李妈不少的帮助的王妈,便在荒地的西头。夜

晚,王妈门口很是热闹,大孩子固然也做艺徒去了,滚在地下的两三岁的宝贝以及

他们的爸爸,不比李妈同驼背姑娘只是冷冷的坐着,驼背姑娘有一种特别本领——

低声唱歌,尤其是学妇人们的啼哭;倘若有一个生人从城门经过,不知道她身体上

的缺点,一定感着温柔的可爱——同她认识久了,她也着实可爱。她突然停住歌唱

的时候,每每发出这样的惊问:“鬼火?”李妈也偏头望着她手指的方向,随即是

一声喝:“王妈家的灯光!”

春夏间河水涨发,王妈的老板从城里散工回来,瞧一瞧李妈茅草房有没有罅隙

地方;李妈虔心情托他的报告,说是不妨,也就同平常一样睡觉,不过时间稍微延

迟一点罢了。流水激着桥柱,打破死一般的静寂,在这静寂的喧嚣当中,偶然听见

尖锐而微弱的声音,便是驼背姑娘从梦里惊醒喊叫妈妈;李妈也不像正在酣睡,很

迅速的作了清晰的回答;接着是用以抵抗恐怖的断续的谈话:

“明天叫哥哥回来。”

“那也是一样。而且他现在……”

“跑也比我们快哩!”

“好吧,明天再看。”

王妈的小宝贝,白天里总在李妈门口匍匐着;大人们的初意也许是借此偷一点

闲散,而且李妈只有母女两人,吃饭时顺便喂一喂,不是几大的麻烦事;孩子却渐

渐养成习惯了,除掉夜晚睡觉,几乎不知道有家。城里太太们的孩子,起初偶然跟

着自己的妈妈出城游玩一两趟,后来也舍不得这新辟的自由世界了。驼背姑娘的爱

孩子,至少也不比孩子的母亲差:李妈的荷包,从没有空过,也就是专门为着这班

小大使,加以善于鉴别糖果的可吃与不可吃,母亲们更是放心。土坡上面——有时

跑到沙滩,赤脚的,头上梳着牛角辫的,身上穿着彩衣的许许多多的小孩,围着口

里不住歌唱,手里编出种种玩具,两条腿好像支不住身体而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

将近黄昏,太太们从家里带来米同菜食,说是孩子们成天吵闹,权且也表示一点谢

意;李妈此时顾不得承受,只是抚摸着孩子:“不要哭,明天再来。”临了,驼背

姑娘牵引王妈的孩子回去,顺便也把刚才太太们的礼物转送给王妈。

李妈平安的度过四十岁了。李妈的茅草房,再也不专是孩子们的乐地了。

太太们的姑娘,吃过晚饭,偶然也下河洗衣,首先央求李妈在河的上流阳光射

不到的地方寻觅最是清流的一角——洗衣在她们是一种游戏,好像久在樊笼,突然

飞进树林的雀子。洗完了,依着母亲的嘱咐,只能到李妈家休息。李妈也俨然是见

了自己的娇弱的孩子新从繁重的工作回来,拿一把芭扇,急于想挥散那苹果似的额

上一两颗汗珠。驼背姑娘这时也确乎是丫头,捧上了茶,又要去看守放在门外的美

丽而轻便的衣篮,然而失掉了照顾孩子的活泼和真诚,现出很是不屑的神气。

傍晚,河的对岸以及宽阔的桥石上,可以看出三五成群的少年,有刚从教师的

羁绊下逃脱的,有赶早做完了工作修饰得胜过一切念书相公的。桥下满是偷闲出来

洗衣的妇人(倘若以洗衣为职业,那也同别的工作一样是在上午),有带孩子的,

让他们坐在沙滩上;有的还很是年轻。一呼一笑,忽上忽下,仿佛是夕阳快要不见

了,林鸟更是歌啭得热闹。李妈这时刚从街上回来,坐在门口,很慈悲的张视他们;

他们有了这公共的母亲,越发显得活泼而且近于神圣了。姑娘们回家去便是晚了一

点,说声李妈也就抵得许多责备了。

卖柴的乡人歇下担子在桥头一棵杨柳树下乘凉,时常意外的得到李妈的一大杯

凉茶,他们渐渐也带点自己田地里产出的豌豆,芋头之类作报酬。李妈知道他们变

卖的钱,除盐同大布外,是不肯花费半文的,间或也买几件时新的点心给他们吃,

这在他们感着活在世上最大的欢喜,城里的点心!虽然花不上几个铜子,他们却是

从天降下来的一般了。费尽了他们的聪明,想到皂英出世的时候,选几串拿来;李

妈接着,真个哈哈不住:“难得这样肥硕!”

有水有树,夏天自然是最适宜的地方了;冬天又有太阳,老头子晒背,叫化子

捉虱,无一不在李妈的门口。

李妈的哥儿长大了,酒鬼父亲的模样,也渐渐显得没有一点差讹了。李妈咒骂

他们死;一个终于死了,那一个逃到什么地方当兵。

人都归咎李妈:早年不到幼婴堂抱养女孩给孩子做媳妇,有了媳妇是不会流荡

的。李妈眼见着王妈快要做奶奶,柴米也不像以前缺乏,也深悔自己的失计。但是,

高大的瓦屋,消灭于丈夫之手,不也可以希望儿子重新恢复吗?李妈愤恨而怅惘了。

驼背姑娘这时很容易得到一顿骂:“前世的冤孽!”

李妈很感空虚,然而别人的恐怖,无意间也能够使自己的空虚填实一点了。始

而匪的劫掠,继而兵的骚扰,有财产,有家室,以及一切幸福的人们都闹得不能安

居。只有李妈同驼背姑娘仍然好好的出入茅草房。

守城的兵士,渐渐同李妈认识。驼背姑娘起初躲避他们的亲近,后来也同伴耍

小孩一样,真诚而更加同情了。李妈的名字遍知于全营,有两个很带着孩子气的,

简直用了妈妈的称呼;从别处讹索来的蔬菜同鱼肉,都拿到李妈家,自己烹煮,客

一般的款待李妈;衣服请李妈洗,有点破敝的地方,又很顽皮的要求缝补;李妈的

柴木快要烧完了,趁着李妈不在家,站在桥头勒买几担,李妈回来,很窘的叫怨,

他们便一溜烟跑了。李妈用了寂寞的眼光望着他们跑,随又默默的坐在板凳上了。

李妈的不可挽救的命运到了——它背姑娘死了。一切事由王妈布置,李妈只是

不断的号哭。李爷死,不能够记忆,以后是没有这样号哭过的了。

李妈要埋在河边的荒地,王妈嘱人扛到城南十里的官山。李妈情愿独睡,王妈

苦赖在一块儿做伴。这小小的死,牵动了全城的吊唁:祖父们从门口,小孩们从壁

缝;太太用食点,同行当的婆子用哀词。李妈只是沉沉的想,抬头的勇气,大约也

没有了。

李妈算是熟悉“死”的了,然而很少想到自己也会死的事。眼泪干了又有,终

于也同平常一样,藏着不用。有时从街上回来,发见短少了几件衣服,便又记起了

什么似的,仍是一场哭。太太们对于失物,虽然很难放心下去,落在李妈头上,是

不会受苛责的,李妈也便并不十分艰苦,一年一年的过下去了。

今年夏天来了一个单身汉,年纪三十岁上下,一向觅着孤婆婆家寄住,背地里

时常奇怪李妈的哥儿:有娘不知道孝敬。一日想到,在李妈门口树荫下设茶座,生

意必定很好,跑去跟李妈商量;自然,李妈是无有不行方便的。

人们不像从前吝惜了,用的是双铜子,每碗掏两枚,值得四十文;水不花本钱,

除偿茶叶同柴炭,可以赚米半升。那汉子苦央着李妈不再洗衣服:“到了死的日子

还是跪!”李妈也就过着未曾经历过的安逸了。然而寂寞!疑心这不是事实:成天

闲着。王妈带着孙儿来谈天:“老来的好缘法!”李妈也陪笑,然而不像王妈笑的

自然;富人的骄傲,穷人的委随,竞争者的嫉视,失望者的丧气,统行凑合一起。

每天,那汉子提着铜壶忙出忙进。老实说,不是李妈,任凭怎样的仙地,来客

也决不若是其拥挤。然而李妈并不显得几大的欢欣,照例招呼一声罢了。晚上,汉

子进城备办明天的茶叶,门口错综的桌椅当中,坐着李妈一人;除掉远方的行人从

桥上行过来,只有杨柳树上的蝉鸣。朝南望去,远远一带山坡,山巅黑簇族,好像

正在操演的兵队,然而李妈知道这是松林;还有层层叠叠被青草覆盖着的地方,比

河边荒地更是冷静。

李妈似乎渐渐热闹了,不时也帮着收拾茶碗。对待王妈,自然不是当年的体恤,

然而也不是懒洋洋的陪笑,格外现出殷勤——不是向来于百忙中加给一般乡人的殷

勤,令人受着不过意,而且感到有点不可猜测的了。

谣言哄动了全城,都说是王妈亲眼撞见的。王妈很不安:“我只私地向三太太

讲过,三太太最是爱护李妈的,而且本家!”李妈这几日来往三太太很密,反复说

着:“人很好,比大冤家只大四岁。……唉,享不到自己儿的福,靠人的!”三太

太失了往日的殷勤,无精打采的答着。李妈也只有无精扫采的回去了。

姑娘们美丽而轻便的衣篮,好久没有放在李妈的茅草房当前。年轻的母亲们,

苦拉着孩子吃奶:“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只有城门口面店的小家伙,同

驴子贪恋河边的青草一样,时时刻刻跑到土坡;然而李妈似乎看不见这爬来爬去的

小虫,荷包里虽然有铜子,糖果是不再买的了。

那汉子不能不走。李妈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是她的逃到什么地方的冤家,

倘若他没有吃子弹,倘若他的脾气改过来。

1923年8月29日

小说 枣

(旅客的话一)

我当然不能谈年纪,但过着这么一个放荡的生活。东西南北,颇有点儿行脚僧

的风流,而时怀一个求安息之念,因此,很不觉得自己还应算是一个少年了。我的

哀愁大概是少年的罢,也还真是一个少年的欢喜,落日西山,总无改于野花芳草的

我的道上,我总是一个生意哩。

近数年来,北京这地方我彷徨得较久,来去无常,平常多半住客栈。今年,夏

末到中秋,逍遥于所谓会熔的寒窗之下了。到此刻,这三个月的时光,还好像舍不

得似的。我不知怎的,实在的不要听故乡人说话,我的故乡人似乎又都是一些笨脚

色,舌头改变不过来,胡同口里,有时无意间碰到他们,我却不是相识,那个声音

是那样的容易入耳……唉,人何必丢丑呢?实在要说是“乞怜”才好。没有法,道

旁的我是那么感觉着。至于会馆,向来是不辨方向的了。今年那时为什么下这一着

棋,我也不大说得清。总之两个院子只住着我一人。因为北京忽然不吉利,人们随

着火车走了。我从那里得了这消息,也不大说得清。

我住的是后院,窗外两株枣树,一株颇大。一架葡萄,不在我的门口,荫着谁

之门,琐上了,里面还存放有东西。平常也自负能谈诗的,只有这时,才甚以古人

青琐对芳菲之句为妙了,多半是黄昏时,孑然一身,葡萄架下贪凉。

我的先生走来看我,他老人家算是上岁数的人了,从琉璃厂来,拿了刻的印章

给我看。我表示我的意见,说,“我喜欢这个。”这是刻着苦雨翁奎四个字的。先

生含笑。先生卜居于一个低洼所在,经不得北京的大雨,一下就非脱脚不可,水都

装到屋子里去了,——倘若深更半夜倾盆而注怎么办呢,梨枣倒真有了无妄之灾,

还要首先起来捞那些捞什子,所以苦雨哩。但后来听说院子里已经挖了一个大坑,

水由地中行。

先生常说聊斋这两句话不错:

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

所以我写给先生的信里有云:

“豆棚瓜架雨如丝,一心贪看雨,一旦又记起了是一个过路人,走到这儿躲雨,

到底天气不好也。钓鱼的他自不一样,雨里头有生意做,自然是斜风细雨不须归。

我以为惟有这个躲雨的人最没有放过雨的美。……”

这算是我的“苦雨翁”吟,虽然有点咬文嚼字之嫌,但当面告诉先生说,“我

的意境实好。”先生回答道:

“你完全是江南生长的,总是江南景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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