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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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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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来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过桥来,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经伸起腰来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

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赶忙跑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

“小林,你真淘气,怎么跑那么远呢?”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而在小林的生活上,这一刹

那也的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的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么认识的呢?怎么无原无故的一个人跑到人家家里去呢?”

“我在坝上玩,遇见的。那位奶奶,她说她明天上我家来玩。”

“哪:——你赶快回去罢。妈妈在家里望你哩。”

这时才轮到他手上的花,好几位姑娘都掉转头来看。

“小林,你这花真好。”

桥 猫

吃过早饭,祖母上街去了,琴子跟着“烧火的”王妈在家。全个村里静悄悄的,村

外稻田则点点的是人,响亮的相呼应。

是在客房里,王妈纺线,琴子望着那窗外的枇杷同天竹。

祖母平常谈给她听,天井里的花台,树,都是她父亲一手经营的,她因此想,该是

怎样一个好父亲,栽这样的好树,一个的叶子那么大,一个那么小,结起果子来一个黄,

一个红,团团满树。太阳渐渐升到天顶去了,看得见的是一角青空,大叶小叶交映在粉

墙,动也不动一动。这时节最吵人的是那许多雏鸡,也都跑出去了,坝上坝下扒抓松土,

只有可爱的花猫伏着由天井进来的门槛,脑壳向里,看它那眼睛,一线光芒,引得琴子

去看它。

“王妈,猫在夜里也会看的,是不是?”

“是的,它到夜里眼睛格外放得大。”

几时我不睡,来看它,——那怕有点吓人,我看得见它,它看不见我。”

“说错了,它看得见你,你看不见它。”

“不——”

琴子答不过来了,她本不错,她的意思是,我们包在黑夜之中,同没有一样,而猫

独有眼睛在那里发亮。

“奶告诉我说她就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小林哥哥的妈妈是要留奶奶吃中饭的。”

“叫三哑叔去问问。”

“人家笑话你哩,——看小林哥哥,昨天一个人在我们这里玩了一半天。”

琴子是从未离开祖母吃过一餐饭的,今天祖母说是到小林哥哥家去,当时的欢喜都

聚在小林哥哥家,仿佛去并不是祖母要离开她。

突然一偏头,喜欢得笑了,“奶回来了,”立刻跑到堂屋里去,堂屋同客房只隔一

道壁。

是一个婆婆,却不是她的祖母。

“唱命画的进门,喜鹊叫得好听。”

“你又来唱命画吗?我奶不在家。”琴子惘然的说。

“奶奶不在家,姑娘打发糯米粑,我替姑娘唱一个好命画。”

王妈妈也出来了——

“婆婆,好久没有看见你呀。”

“妈妈,你好呀?这一响跑得远,——姑娘长高了许多哩,可怜伤心,好姑娘,怪

不得奶奶那么疼。”

婆婆说着握一握琴子的手。琴子还没有出世,她早已挟着她的画包走进史家庄了。

什么地方她都到过,但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姓,“唱命画的,”大家就这么称呼着。

琴子时常记起她那一包画,一张张打开看才好,然而要你抽了那一张,他才给你看那一

张。

“婆婆,你今天来得正好,——姑娘你抽一张罢。”

王妈叫琴子抽一张。琴子捱了进去,她是要抽一张的。

婆婆展开画——

“相公小姐听我讲,昔日有个赵颜郎——”

“赵颜求寿吗?”王妈不等唱完高声的问。

“是的,那是再好没有的,你看,一个北斗星,一个南斗星,——赵颜后来九十九

岁,长寿。”

琴子暗地里喜欢——

“我奶九十九岁。”

原来她是替她的祖母抽一张命画。

婆婆接着唱下去。

不止一次,琴子要祖母抽一张命画,祖母只是摆头罢了,心里引起了伤感,“孩子

呵,我还抽什么呢?”现在她是怎样的欢喜,巴不得祖母即刻回来,告诉祖母听。

史家奶奶这回上街,便是替两个孩子做了“月老”,我们这个故事也才有得写了。

桥 万寿宫

到今日,我们如果走进那祠堂那一间屋子里,(二十年来这里没有人教书)可以看

见那褪色的墙上许多大小不等的歪斜的字迹。这真是一件有意义的发现。字体是那样孩

子气,话句也是那样孩子气,叫你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一瞬间你要唤起了儿时种种,

立刻你又意识出来你是踟躇于一室之中,捉那不知谁的小小的灵魂了,也许你在路上天

天碰着他,而你无从认识,他也早已连梦也梦不见曾经留下这样的涂抹劳你搜寻了。

请看,这里有名字,“程小林之水壶不要动”,这不是我们的主人公吗?

同样的字迹的,“初十散馆”,“把二个铜子王毛儿”,“薛仁贵”“万寿宫丁丁

响”,还有的单单写着日月的序数。

是的,王毛儿,我们的街上的确还有一个买油果的王毛儿,大家都叫“王毛毛”了,

因此我拜访过他,从他直接间接的得了一些材料,我的故事有一部分应该致谢于他。

“万寿宫丁丁响”,这是小林时常谈给他的姐姐听的。万寿宫在祠堂隔壁,是城里

有名的古老的建筑,除了麻雀,乌鸦,吃草的鸡羊,只有孩子到。后层正中一座殿,它

的形式,小林比作李铁拐戴的帽子,一角系一个铃,风吹铃响,真叫小林爱。他那样写

在墙上,不消说,是先生坐在那里大家动也不敢动,铃远远的响起来了。

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

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他并没有出声的,但他仿佛是对着全世

界讲话,不知道自己是在倾听了。檐前乌鸦忒楞楞的飞,屙的矢滴在地下响,他害怕了,

探探的转身,耽心那两旁房屋子里走出狐狸,大家都说这里是出狐狸的。

跨出了大门,望见街上有人走路,他的心稳住了,这时又注意那“天灯”。

凡属僻静的街角都有天灯的,黄昏时分聚着一大堆人谈天,也都是女人同小孩。离

小林家的大门不远有一盏,他在四五年前,跟着母亲坐在门槛,小小的脸庞贴住母亲的,

眼睛驰到那高高的豆一般的火。他看见的万寿宫门口的天灯,在白天,然而他的时间已

经是黄昏了,他所习见的自己门口的灯火,也移在这灯上,头上还有太阳的唯一的证据,

是他并不怕,——夜间他一个人敢站在这样的地方吗?灯下坐着那狐狸精,完全如平素

所听说的,年青的女子,面孔非常白,低头做鞋,她的鞋要与世上的人同数,天天有人

出世,她也做得无穷尽,倘若你走近前去,她就拿出你的鞋来,要你穿着,那么你再也

不能离开她了……。

想到这里,小林又怕,眉毛一皱,——灯是没有亮的,街上有人走路。

气喘喘的回去见了姐姐——

“姐姐,打更的他怎么不怕狐狸精呢?夜里我听了更响,总是把头钻到被窝里,替

他害怕。”

“你又在万寿宫看铃来吗?”

姐姐很窘的说。母亲是不许他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的。

桥 闹学

连小林一起共是八个学生,有一个比小林大的名叫老四,一切事都以他两人为领袖。

小林同老四已经读到《左传》了,三八日还要作文,还要听讲《纲鉴》,其余的或读

“国文”,或读四书,只有王毛儿是读三字经。

一天,先生被一个老头子邀出去了,——这个老头子他们真是欢迎,一进门各人都

关在心里笑。先生刚刚跨出门槛,他们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碰在一块,然而还不敢笑出声,

老四探起头来向窗外一望,等到他戏台上的花脸一般的连跳连嚷,小喽啰才喜得发痒,

你搓我,我搓你。读国文的数“菩萨”,读四书的寻“之”字,罚款则同为打巴掌。小

林老四呢,正如先生替戏台上写的对子:“为豪杰英雄吐气”。

小林的英雄是楚霸王。先生正讲到《纲鉴》上楚汉之争。

他非常惋惜而且气愤,所以今天先生的不在家,他并不怎样的感到不同。

“小林,我们一路到万寿宫去捉羊好吗?”老四忽然说。

小林没听见似的,说自己的话:

“学剑不成!”

“总是记得那句话。”

“我说他倘若把剑学好了,天下早归了他。”

老四瞪着眼睛对小林看,他不懂得小林这话是怎么讲,却又不敢开口,因为先生总

是夸奖小林做文章会翻案。

“他同汉高祖挑战,射汉高祖没有射死,射到他的脚上,倘若他有小李广花荣那样

高的本事,汉高祖不就死了吗。”

老四倒得意起来了,他好容易比小林强这一回——

“学剑?这个剑不是那个箭,这是宝剑,——你不信你问先生。”

小林想,不错的,宝剑,但他的心反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瞥见王毛儿坐在那里打

瞌睡,连忙对老四摇手,叫老四不要作声。

他是去拿笔的,拿了笔,轻轻的走到毛儿面前,朝毛儿的嘴上画胡子。

王毛儿睁开眼睛,许多人围着他笑,他哭了,说他做一个梦。

“做梦吗?做什么梦呢?”

“爸爸打我。”

小林的高兴统统失掉了,毛儿这么可怜的样子!

大家还是笑,小林气愤他们,碎着一个孩子道:

“你这个小虫!回头我告诉先生!”

“是你画他胡子哩!”

另外一个,拉住小林的袖子——

“是的,小林哥,他是不要脸的家伙,输了我五巴掌就跑。”

王毛儿看着他们嚷,不哭了,眼泪吊在胡子旁边,小林又拿手替他抹,抹成了一脸

墨,自己的手上更是不用说的。

桥 芭茅

先生还没有回来,小林提议到“家家坟”摘芭茅做喇叭。

家家坟在南城脚下,由祠堂去,走城上,上东城下南城出去,不过一里。据说是明

朝末年,流寇犯城,杀尽了全城的居民,事后聚葬在一块,辨不出谁属谁家,但家家都

有,故名曰家家坟。坟头立一大石碑,便题着那三个大字。两旁许许多多的小字,是建

坟者留名。

坟地是一个圆形、周围环植芭茅,芭茅与城墙之间,可以通过一乘车子的一条小径,

石头铺的,——这一直接到县境内唯一的驿道,我记得我从外方回乡的时候,坐在车上,

远远望见城墙,虽然总是日暮,太阳就要落下了,心头的欢喜,什么清早也比不上。等

到进了芭茅巷,车轮滚着石地,有如敲鼓,城墙耸立,我举头而看,伸手而摸,芭茅擦

着我的衣袖,又好像说我忘记了它,招引我,——是的,我哪里会忘记它呢,自从有芭

茅以来,远溯上去,凡曾经在这儿做过孩子的,谁不拿它来卷喇叭?

这一群孩子走进芭茅巷,虽然人多,心头倒有点冷然,不过没有说出口,只各人笑

闹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为他们的说话,笑,以及跑跳的声音,仿佛有谁替

他们限定着,留在巷子里尽有余音,正同头上的一道青天一样,深深的牵引人的心灵,

说狭窄吗,可是到今天才觉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时芭茅也真绿,城墙上长的苔,丛丛的

不知名的紫红花,也都在那里哑着不动,——我写了这么多的字,他们是一瞬间的事,

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着找名字了。

他们每逢到了家家坟,首先是找名字。比如小林,找姓程的,不但眼巴巴的记认这

名字,这名字俨然就是一个活人,非常亲稔,要说是自己的祖父才好。姓程的碰巧有好

几个,所以小林格外得意,——家家坟里他家有好几个了。

他们以为那些名字是代表死人的,埋在家家坟里的死人的。

小喽啰们连字也未见得都认识,甚者还没有人解释他听,“家家坟”是什么一个意

义,也同“前街”“后街”一样,这么听惯了的也就这么说。至于这么蹲在它面前,是

见了他们的两位领袖那么蹲,好玩。小林虽然被称为会做翻案文章,会翻案未必会通,

何况接着名字的最末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敬立,字迹已很是模糊,那年号又不是如铜钱

上所习见的,超过他们的智识范围之外。老四也不能,而且也不及订正,他同小林恰得

其反,非常的颓唐,——找遍了也找不出与他同姓的!那么家家坟缺少他一家了,比先

生夸奖小林还失体面。

以前也颓唐过几回,然而是说到家家坟总是欢喜的,也总还是要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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