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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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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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好,起来不用穿得衣服。”琴子穿衣,说。

“穿衣服还在其次,我喜欢大家都到坝上树脚下梳头。”

“你还没有在树脚下梳过头,去年你在城里过一个夏天,前年还是我替你打辫子。”

“我记得,你们坐在那里梳,我就想起了戏台上的鬼,大家都把头发那么披下来。”

“今年我来看你这个鬼!”

“我并不是骂人。现在我倒还有点讨厌我的头发。奈它不何,小孩子的时候,巴不

得辫子一下就长大,跟你们一路做鬼。我记得,我坐着看你们梳,想天上突然起一阵风,

把你们的头发吹乱了它,或者下一阵雨也好。”

“下雨倒真下过,大概就是去年,天很热,我起得很早,没有太阳,四房的二嫂子

端了一乘竹榻先在那里梳,我也去,头发刚刚解散,下雨。”

“可惜我不在家,——那你不真要散了头发走回吗?”

“雨不大,树叶子又是那么密,不漏雨。”

“小孩子想的事格外印得深,就是现在我还总仿佛坝上许多树都是为我们梳头栽的,

并不想到六月天到那里乘凉,只想要到那里梳头。”

“哈哈。”

琴子突然笑。

“你又想起了什么,这么笑?”

“你一句话提醒我一个好名字,我们平常说话不是叫头发叫头发林吗?——”

“我晓得,我晓得,真好!我们就称那树林曰头发林。”细竹连忙说。

“我说出来了你就‘晓得’!”

她们此刻梳头是对着房内那后窗,靠窗放了一张桌子,窗外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院,

两棵棕榈树站在桌上可以探手得到。

院墙那边就是河坝,棕榈树一半露在墙外。

小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琴子细竹到“头发林”里披发,只见了两次她们披发

于棕榈树之前。他曾对细竹说:

“你们的窗子内也应该长草,因为你们的头发拖得快要近地。”

细竹笑他,说她们当不起他这样的崇拜。他更说:“我几时引你们到高山上去挂发,

教你们的头发成了人间的瀑布。”凑巧细竹那时同琴子为一件事争了好久,答道:“那

我可要怒发冲天!”小林说得这么豪放,或许是高歌以当泣罢。有时他一个人走在坝上,

尽尽的望那棕榈树不做声,好像是想:棕榈树的叶子应该这样绿!还有,院墙有一日怕

要如山崩地裂!——

琴子与细竹的多少言语它不应该进一个总回响吗?院墙到底是石头,不能因了她们

的话而点头。

细竹是先梳,所以也先拿镜子照,两个镜子,一个举在发后,一个,自然在前,又

用来照那镜子里的头发。

“你看,这里也是一个头发林。”

琴子知道她是指镜子里面返照出来的棕榈树。

这时坝上走着一个放牛的孩子,孩子骑在牛背。牛踏沙地响,他们两人没有听见,

但忽然都抬头,因为棕榈树飒然一响——

那孩子顺手把树摇了一摇。

细竹只略为一惊,琴子的头发则正在扭成一绺,一时又都散了。细竹反而笑,她立

刻跑出去,看是谁摇她们的树。

桥 沙滩

站在史家庄的田坂当中望史家庄,史家庄是一个“青”庄。

三面都是坝,坝脚下竹林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树则沿坝有,屋背后又格外的可以

算得是茂林。草更不用说,除了踏出来的路只见它在那里绿。站在史家庄的坝上,史家

庄被水包住了,而这水并不是一样的宽阔,也并不处处是靠着坝流。每家有一个后门上

坝,在这里河流最深,河与坝间一带草地,是最好玩的地方,河岸尽是垂杨。迤西,河

渐宽,草地连着沙滩,一架木桥,到王家湾,到老儿铺,史家庄的女人洗衣都在此。

天气好极了,吃了早饭,琴子下河洗衣。

琴子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什么人也喜欢她。小林常说她“老者安之,少者怀之,”

虽是笑话,却是真心的评语。沙滩上有不少的孩子在那里“拣河壳”,见了他们的琴姐,

围拢来,要替琴姐提衣篮。琴子笑道:

“你们去拣你们的河壳,回头来都数给我,一个河壳一个钱。”

“姐姐替我们扎一个风筝!”

他们望见远远的天上有风筝。

“扎风筝,你们要什么样的风筝呢?”

“扎一个蜈蚣到天上飞。”一个孩子说。

“蜈蚣扎起来太大,你们放不了,——就是你们许多一齐拉着线也拉不住它。”

琴子说着一眼看尽了他们。

“姐姐说扎什么就是什么。”

“我替你们扎一个蝴蝶。”

“就是蝴蝶!蝴蝶放得高高的,同真蝴蝶一样。”

一个孩子说:

“姐姐,你——你前回替我扎的球,昨天——昨天——昨天天黑的时候,我——我

们在稻场上拍,我拍得那么高,拍得天上飞的蝙蝠中间去了!”

“哈哈,一口气说这么长。”

这孩子有点口吃,他以为是了不得的事,一句一句的对琴子说,其余的居然也一时

都不作声让他说。

琴子来得比较晚,等她洗完了衣,别的洗衣的都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坐在沙上。

她是脱了鞋坐在沙上晒,——刚才没有留心给水溅湿了,而且坐着望望,觉得也很是新

鲜。那头沙上她看见了一个鹭鸶,——并不能说是看见,她知道是一个鹭鸶。沙白得炫

目,天与水也无一不是炫目,要她那样心境平和,才辨得出沙上是有东西在那里动。她

想,此时此地真是鹭鸶之场,什么人的诗把鹭鸶用“静”字来形容,确也是对,不过似

乎还没有说尽她的心意,——这也就是说没有说尽鹭鸶。静物很多,鹞鹰也最静不过,

鹭鸶与鹞鹰是怎样的不能说在一起!鹞鹰栖岩石,鹭鸶则踏步于这样的平沙。

她听得沙响,有人来,掉头,是紫云阁的老尼姑。她本是双手抱住膝头,连忙穿鞋。

老尼姑对她打招呼:

“姑娘,你在这里洗衣呵。”

“是的。师父过河吗?”

“是的,我才在姑娘家来,现在到王家湾去——这是你家奶奶打发我的米。”

尼姑说着把装米的布袋与手拄的棍子放下来,坐下去。

“嗳哟,我也歇一歇。”

“师父该在我家多坐一坐,喝茶,有工夫就吃了午饭再去。”

“是的,我坐了好大一会,奶奶泡了炒米我吃,——此刻就要去。我喜欢同姑娘坐

坐谈谈。”

琴子看了老尼的棍子横在沙上,起一种虔敬之感。

“姑娘呵,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打到了十八层地狱,——比如这个棍子,就好比是一

个讨米棍。”

这越发叫琴子有一点肃然。

“师父不要这样说。”

这个尼姑无论见了什么人,尤其是年青的姑娘,总是述说她的一套故事,紫云阁附

近的村庄差不多没有人不晓得这套故事,然而她还是说。她请琴子有工夫到她庙里去玩

玩,接着道:

“我们修行人当中也有好人——”

一听这句,琴子知道了,但也虔敬的去听——

“从前有两个老人在一个庵里修行。原来只有老道姑一个人,一天一个七十多岁的

老汉来进香,进了香,他讨茶喝,他接了茶,坐在菩萨面前喝,坐在拜席上喝,——姑

娘,修行人总要热心热肠才好,我们庙里,进香的问我讨茶,没有茶我也要重新去烧一

点茶。”

歇了一会,问一问琴子的意见似的。

“是的。”琴子点一点头。

“他坐在拜席上喝。他叹气。好心肠的道姑问他还要不要茶,他不要。他说,‘真

星不恼白日,真心是松柏长青,世上惟有真字好。’道姑问他,‘香客,你心里有什么

事呢?我看你的样子心里有什么事。’姑娘,他就告诉好心肠的道姑,说他心里有事,

说他走了一百五十里路,走了三天,走到这深山里来,他朝山拜庙,到了许多许多地方。”

说到许多许多四个字,伸手到沙上握住棍子,仿佛这样可以表示许多。倘若是庄上

的别一个姑娘,一定一口气替尼姑把下文都说了,琴子还是听——

“他说他年青的时候生得体面,娶一个丑媳妇,他不要他的媳妇,媳妇真心爱他,

一日自己逃走了,让丈夫另外娶一个体面的。现在他七十多岁,哪里还讲体面二字,他

只念他从前的‘真心’,他有数不尽的忏悔。”

说到这里也知道加重起语势了,说那老道姑就是那老汉的“真心”,他们两人接着

是如何的哭,两个老人从此一处修行。琴子倒忽略了老尼的用力,只不自觉的把那习听

了的结果幻成为一幕,有山,有庵堂,庵堂之内老人,老道姑……

尼姑说完也就算了,并没有丝毫意思问这套故事好不好。

琴子慢慢的开言:

“师父还是回我家去喝茶,吃了饭再到王家湾去。”

“不,你家奶奶刚才也留了又留,——回头再来。”

但也还不立刻起来,两人暂时的望着河,河水如可喝,琴子一定上前去捧一掌敬奉

老尼。

老尼拄着棍,背着袋,一步一探的走过了桥,琴子提衣篮回家。

桥 杨柳

小林来到史家庄过清明。明天就是清明节。

太阳快要落山,史家庄好多人在河岸“打杨柳”,拿回去明天挂在门口。人渐渐走

了,一人至少拿去了一枝,而杨柳还是那样蓬勃。史家庄的杨柳大概都颇有了岁数。它

失掉了什么呢?正同高高的晴空一样,失掉了一阵又一阵欢喜的呼喊,那是越发现得高,

这越发现得绿,仿佛用了无数精神尽量绿出来。这时倘若陡然生风,杨柳一齐抖擞,一

点也不叫人奇怪,奇怪倒在它这样哑着绿。小林在树下是作如是想。

但这里的声音是无息或停,——河不在那里流吗?而小林确是追寻声音,追寻史家

庄人们的呼喊,向天上,向杨柳。

不过这也只在人们刚刚离开了的当儿。草地上还有小人儿,小人儿围着细竹姐姐。

他们偏也能这样默默的立住,把他们的姐姐围在中间坐!

其实这不足奇,他们是怎样的巴不得“柳球”立刻捏在手上,说话既然不是拿眼睛

来说,当然没有话说。

打杨柳,孩子们于各为着各家要打一个大枝而且要叶子多以外,便是扎柳球。长长

的嫩条,剥开一点皮,尽朝那尖头捋,结果一个绿球系在白条之上。不知怎的,柳球总

是归做姑娘的扎,不独史家庄为然。

中间隔了几棵杨柳,彼此都是在杨柳荫下。杨柳一丝丝的遮得细竹——这里遮了她,

那里更缀满了她一身,小林也看得见。孩子们你一枝我一枝堆在细竹姐姐的怀里,鞋子

上有,肩膀上也有!却还没有那样大胆。敢于放到姐姐的发上,放到发上会蒙住了眼睛,

细竹姐姐是容易动怒的,动了怒不替他们扎。

“你们索性不要说话呵。”小林一心在那里画画,惟恐有声音不能收入他的画图。

他想细竹抬一抬头,她的眼睛他看不见……

“哈哈,这是我的!”

“我的!”

不但是说,而且是叫。然而细竹确也抬了头。

“不要吵!归我给。”细竹拂一拂披上前来的头发,说。

一声命令,果然都不作声,等候第二个。柳球已经捏在手上的,慢慢走过来,尽他

的手朝高上举。不消说,举到什么地方,他的眼睛跟到什么地方。就是还在围住细竹的

那几个,也一时都不看细竹手上的,逐空中的。

“锵锵锵,锵,锵锵!”举球的用他的嘴做锣鼓。

“小林先生,好不好?”又对小林说。

“好得很,——让我捏一捏。”

小林也尽他的两手朝上一伸。

“哈哈,举得好高!”

小林先生没有答话,只是笑。小林先生的眼睛里只有杨柳球,——除了杨柳球眼睛

之上虽还有天空,他没有看,也就可以说没有映进来。小林先生的杨柳球浸了露水,但

他自己也不觉得,——他也不觉得他笑。小林先生的眼睛如果说话,便是:

“小人儿呵,我是高高的举起你们细竹姐姐的灵魂!”

小林终于是一个空手,而白条绿球舞动了这一个树林,同时声音也布满了。最后扎

的是一个大枝,球有好几个,举起来弹动不住。因此又使得先得者失望,大家都丢开自

己的不看,单看这一个。草地上又冷静了许多。这一层细竹是不能留心得到,——她还

在那里坐着没有起身,对小林笑:

“杨柳把我累坏了。”

“最后的一个你不该扎。”小林也笑。

“那个才扎得最好——”

细竹说着见孩子们一齐跑了,捏那大枝的跑在先,其余的跟着跑。

“哈哈,你看!”

细竹指着叫小林看,一个一个的球弹动得很好看。

“就因为一个最好,惹得他们跑,他们都是追那个孩子。”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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