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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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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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初在《新月杂志》读了他的《志摩纪念》一文,欢喜慨叹,此文篇未有云:

“我只能写可有可无的文章,而纪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这种文章来敷衍的,而纪念

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还只得写,结果还只能写出—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

使我不得不重又叹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这一句叹息之声,其所表现的人生之情

与礼,在我直是读了一篇寿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谊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

前,至情乃为尽礼。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习惯,一样的令我感兴趣,

他作文向来不打稿子,一遍写起来了,看一看有错字没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

因为据他说起稿便不免于重抄,重抄便觉得多无是处,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

遍写起倒也算了。他对于自己是这样的宽容,对于自己外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宽容,

但这其间的威仪呢,恐怕一点也叫人感觉不到,反而感觉到他的谦虚。然而文章毕

竟是天下之事,中国现代的散文,从开始以迄现在,据好些人的闲谈,知堂先生是

最能耐读的了。

那天平伯曾说到“感觉”二字,大约如“冷暖自如”之感觉,因为知堂先生的

心情与行事都有一个中庸之妙,这到底从哪里来的呢?平伯乃踌躇着说道:“他大

约是感觉?”我想这个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与其说是伦理的,不如说是生

物的;有如鸟类之羽毛,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

是卫生的。然而自然无知,人类则自作聪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识者

而能之欤。平伯的话令我记起两件事来,第一我记起七八年前在《语丝》上读到知

堂先生的《两个鬼》这一篇文章,当时我尚不甚了然,稍后乃领会其意义,他在这

篇文章的开头说:在我们的心头住着DuDaimone,可以说是两个──鬼。我踌躇着

说鬼,因为他们并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与恶神,善天使与

恶天使。他们或者应该说是一种神,但这似乎太尊严一点了,所以还是委屈他们一

点称之曰鬼。

这两个是什么呢?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据王学的朋友们说人是有什

么良知的,教士说有灵魂,维持公理的学者也说凭着良心,但我觉得似乎都没有这

些,有的只是那两个鬼,在那里指挥我的一切的言行。这是一种双头政治,而两个

执政还是意见不甚协和的,我却像一个钟摆在这中间摇着。有时候流氓占了优势,

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隐密无不知悉,酗酒、斗殴、辱骂,都不

是做不来的,我简直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破脚骨”。但是在我将真正撒野,如

流氓之“开天堂”等的时候,绅士大抵就出来高叫“带住,着即带住!”说也奇怪,

流氓平时不怕绅士,到得他将要撒野,一听绅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烟地走

了。可是他并不走远,只在弄头弄尾探望,他看绅士领了我走,学习对淑女们的谈

吐与仪容,渐渐地由说漂亮话而进于摆臭架子,于是他又赶出来大骂云云……这样

的说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观念来,实在是—点规矩也没有,却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

是平伯所说的感觉,亦是时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记起去年我偶尔在一个电影场上看电影,系中国影片,名叫《城市之夜》,

一个码头工人的女儿为得要孝顺父亲而去做舞女,我坐在电影场上,看来看去,悟

到古今一切的艺术,无论高能的低能的,总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传的,

由中国旧戏的脸谱以至于欧洲近代所谓不道德的诗文,人生舞台上原来都是负担着

道德之意识。当下我很有点闷窒,大有呼吸新鲜空气之必要。这个新鲜空气,大约

就是科学的。于是我想来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这样的艺术,一直未存在。佛

家经典所提出的“业”,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艺术的对象,然而他们的说法仍是诗

而不是小说,是宣传的而不是记载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学的。我原是自己一

时糊涂的思想,后来同知堂先生闲谈,他不知道我先有一个成见,听了我的话,他

不完全的说道:“科学其实也很道德。”我听了这句话,自己的心事都丢开了,仿

佛这一句平易的话说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说话的神气真是一点也不费力,令人可

亲了。

二十三年七月

诗歌散文 五祖寺

现在我住的地方离五祖寺不过五里路,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已经约了两位

朋友到五祖寺游玩过了。大人们做事真容易,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说这话

是同情于一个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真的,我以一个大人来游五祖

寺,大约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际,不觉而回首望远,总很有一个骄傲,仿

佛是自主做事的快乐,小孩子所欣羡不来的了。这个快乐的情形,在我做教师的时

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时告假便告假,只要自己开口说一句话,记得做小学生的时

候总觉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总之我以一个大人总常常同情于小孩子,尤

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因之也常常觉得成人的不幸,凡事应该知道临深

履薄的戒惧了,自己作主是很不容易的。因之我又常常羡慕我自己做小孩时的心境,

那真是可以赞美的,在一般的世界里,自己那么的繁荣自己那么的廉贞了。五祖寺

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从四祖,五祖带了喇叭,木鱼给我们的时候,幼

稚的心灵,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么的有名,天气晴朗站

在城上可以望得见那个庙那个山了。从县城到五祖山脚下有二十五里,从山脚下到

庙里有五里。这么远的距离,那时我,一个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

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梦一般的真个走到五祖寺的山脚下来了,大人们带我到五祖

寺来进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过门不入。这个,也不使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带我

到山上去呢?也不觉得怅惘。只是我一个小孩子在一天门的茶铺里等候着,尚被系

坐在车子上未解放下来,心里确是有点孤寂了。最后望见外祖母,母亲,姊姊从那

个山路上下来了,又回到我们这个茶铺所在的人间街上来了(我真仿佛他们好容易

是从天上下来),甚是喜悦。我,一个小孩子,似乎记得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到现

在那件过门不入的事情,似乎还是没有话可说,即是说没有质问大人们为什么不带

我上山去的意思,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就在

这里为止也一点没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说我在茶铺里坐在车上望着大人们从山上下

来好像从天上下来,是一个实在的感觉。那时我满了六岁,已经上学了,所以寄放

在一天门的原故,大约是到五祖寺来进香小孩子们普遍的情形,因为山上的路车子

不能上去,只好在山脚下茶铺里等着。或者是我个人特别的情形亦未可知,因为我

记得那时我是大病初愈,还不能好好的走路,外祖母之来五祖寺进香乃是为我求福

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去,故寄放在一天门。不论为

什么原故,其实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说明了,那时我一个小孩子便没有质问的意

思,叫我在这里等着就在这里等着了。这个忍耐之德,是我的好处。最可赞美的,

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因为我,一个小孩子,每每在这里

自己游戏了,到长大之后也就在这里生了许多记忆。现在我总觉得到五祖寺进香是

一个奇迹,仿佛昼与夜似的完全,一天门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这个夜真是给

了我一个很好的记忆。后来我在济南千佛山游玩,走到一个小庙之前白墙上横写着

一天门三个字,我很觉得新鲜,“一天门?”真的我这时乃看见一天门三个字这么

个写法,儿时听惯了这个名字,没想到这个名字应该怎么写了。原来这里也有一天

门,我以为一天门只在我们家乡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门总还在五祖寺,以后我总仿

佛“一天门”三个字写在一个悬空的地方,这个地方便是我记忆里的一天门了。我

记忆里的一天门其实什么也不记得,真仿佛是一个夜了。今年我自从来到亭前之后,

打一天门经过了好几回,一天门的街道是个什么样子我曾留心看过,但这个一天门

也还是与我那个一天门全不相干,我自己好笑了。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二天门。今

年四月里,我在多云山一个亲戚家里住,一天约了几个人到五祖寺游玩,走进一天

门,觉得不像,也就算了,但由一天门上山的那个路我仿佛记得是如此,因此我很

喜欢的上着这个路,一直走到二天门,石径之间一个小白屋,上面写“二天门”,

大约因为一天门没有写着一天门的原故,故我,一个大人,对于这个二天门很表示

着友爱了,见了这个数目字很感着有趣,仿佛是第一回明白一个“一”字又一个

“二”字那么好玩。我记得小时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

十枝花”,起初只是唱着和着罢了,有一天忽然觉着这里头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十个字,乃拾得一个很大的喜悦,不过那个喜悦甚是繁华,虽然只是喜欢那几

个数目字,实在是仿佛喜欢一天的星,一春的花;这回喜欢“二天门”,乃是喜欢

数目字而已,至多不过旧雨重逢的样子,没有另外的儿童世界了。后来我在二天门

休息了不小的工夫,那里等于一个凉亭,半山之上,对于上山的人好像简单一把扇

子那么可爱。

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与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

我喜欢这个题目的原故,恐怕还因为五祖寺的归途。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

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

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同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

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在一个路上。稍大

读《西厢记》,喜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

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因此那时也懂得读书的快乐。

我真要写当时的情景其实写不出,我的这个好题目乃等于交一份白卷了。

附记

民国二十八年秋季我在黄梅县小学教国语,那时交通隔绝,没有教科书,深感

教材困难,同时社会上还是《古文观止》有势力,我个人简直奈他不何。于是我想

自己写些文章给小孩们看,总题目为《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这是我的诚意,也

是我的战略,因为这些文章我是叫我自己的小孩子看的,你能禁止我不写白话文给

我自己的小孩子看吗?孰知小学国语教师只做了一个学期,功课又太忙,写了一篇

文章就没写了,而且我知道这篇文章是失败的,因为小学生看不懂。后来我在县初

中教英语,有许多学生又另外从我学国文,这时旧的初中教科书渐渐发现了,我乃

注意到中学教科书里头好些文章可以给学生读,比我自己来写要事半功倍得多,于

是我这里借一种,那里借一种,差不多终日为他们找教科书选文章。我选文章时的

心情,当得起大公无私,觉得自己的文章当初不该那样写,除了《桥》里头有数篇

可取外,没有一篇敢保荐给自己的小孩子看,这不是自己的一个大失败吗?做了这

么的一个文学家能不惶恐吗?而别人的文章确是有好的,我只可惜他们都太写少了,

如今这些少数的文章应该是怎样的可贵呵,从我一个做教师与做父亲的眼光看来。

现在我还想将《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继续写下去,文章未必能如自己所理想的,

我理想的是要小孩子喜欢读,容易读,内容则一定不差,有当作家训的意思。《五

祖寺》这一篇是二十八年写的,希望以后写得好些,不要显得“庄严”相。

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八日废名记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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