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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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记-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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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裕高兴地接过那本用边角材料写成的《诗三百》,咧着嘴笑道:“谢谢姐。”

    张丰兴高采烈地说:“过来,我们到卧室去,我给你在奖品上题词。”

    两人拉拉扯扯地挤进卧室,翻出一小块劣质的墨,研了点墨汁,张丰提起早先为抄书买的那支已磨秃的笔,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写下——

    奖给:聪明勤劳,自强不息的优秀少年张裕。建元十七年三月初三。

    张丰写完,笑嘻嘻地递给张裕说:“怎么样?姐的字是不是大有进步?”

    张裕连连点头,欢喜的接过书来,用力地吹着刚刚写上去的字,不料有个字着墨太饱了,被他用力一吹那汪着的墨汁便溅了他一脸,张丰大笑,按着他硬是抹了个特种兵式的花脸,张裕不干了,也用手指醮了点残墨去抹张丰,正闹得不亦乐乎,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张丰的名字,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好看。

    张丰揉了揉裕儿头发,柔声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说罢走出窑洞,迎着来人笑道:“熏衣姐,真对不起,我忘了时间,倒累你走这一趟,姐姐请歇一下,我倒碗水给你喝。”

    熏衣好笑地看着花脸猫似的张丰和张裕,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闹什么?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说好好说说话,把家里收拾一下,倒互相抹起花脸来了,原来你掂记家里掂记兄弟是假,想回到乡野里发疯才是真!才还说你老成稳重呢,看来我们大家都被你骗了。”

    张丰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的一盆清水里洗净手脸,然后跑进厨房里端了一碗清水递给熏衣,熏衣喝了水后接着唠叨:“在家里耽搁这么长时间,也不怕夫人生气,我看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快点走,夫人有事找你呢。”

    张丰应了一声,转身对张裕笑了笑,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等姐姐回来。”

    张裕点头,眼泪却一下子冲出来,张丰温柔地抹去他的眼泪,微笑着把黑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客人随时会上门哦!要是把客人都吓跑了,你辛苦采来的兰草可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快去洗个脸。”说着,把他的身子调转方向,在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便回过头招呼熏衣一起走出院门。

    张丰家门前这条河,是皂河的一个支流,冬天时也只是一条不甚宽的小河,但桃花汛一起,就会在沟壑纵横的桑树岭延展出许多小溪流,因此被人们称之为蜈蚣河。

    张丰跟着熏衣在一里外的蛇行谷找到郭夫人,她光脚穿着木屐站在浅水里,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海棠红的衫子映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庞,竟也非常妩媚娇艳,在她旁边还有两位中年的夫人和几个年轻的女子,也都打扮得非常光鲜妍丽,同样穿着木屐在河边戏水,而仆人们则或远或近地侍候着,烹茶煮酒、围纱幔、递手帕忙个不停。

    张丰走到郭夫人身边,行礼道:“小人来迟,请夫人恕罪。”

    张丰仅有的两套衣服全是男式的,她的头发也总是随意地在头顶挽一个鬏用布绑一下,郭家人谁都知道她是女的,却都由着她自称小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个心思。

    郭夫人并没有责备她,只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对张丰说:“沈助教的亲随病了,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你就暂且去他的随从吧。”

    张丰心里极不愿意接这个差使,却仍是顺从地应诺,郭夫人笑着说:“他们都在那边饮酒赋诗呢,你这就去吧。”

    张丰也不细问地点,向郭夫人行礼后便朝她刚才所指的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便看见郭启等人在一小片桃林边沿溪而坐,溪水中一只木樽正随着落花一起漂流,岸边有人在吹笛,有人在轻啸,有人注视着木樽,有人嘻笑着站在溪流中用兰草醮水洒到别人身上。

    看来这些人是在玩曲水流觞。

借调

    沈悛站在一棵桃树下吹笛,张丰走到他身后,倚着树干,一面听笛一面关注着现场。

    溪边有七八个人,多数都湿了脚,互相谈笑着,只有沈悛离岸较远,一曲既罢,仍然负手徘徊于岸边,与这个小团体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改之,你身体不好,正该趁今日洗去病秽,怎能不下水呢?快过来好好洗濯一番!”郭启在不远处叫道。

    河中戏水那位立即附和道:“正是呢!沈助教,快快下来,祓禊之日哪有不沾水的道理,您再不来,弟子可要动手啦!”

    沈悛道:“方才已洗了手脸,也算完了祓禊之礼,我受不得冷,还是不下水了。”

    “只是湿了湿手怎么够?”戏水青年一边嚷着一边跑到沈悛面前对他挥舞兰草,把细碎的水珠洒了他一脸,忱悛微微躲避,笑着道了谢,那青年口中叫着:“诸病皆去,诸秽尽除!”回身又醮水往他身上洒了一次才放过了他。

    张丰早已倒了一杯热茶来,看看温度差不多便走到他身边问道:“郎君可要用茶?”沈悛吹笛之后正觉得口有些干,便接过茶盏,见茶水浮着两瓣桃花,挑眉看了看张丰,张丰解释道:“不是落花,是小人特意放的。”

    沈悛饮了两口,说道:“若在室内,或者可以品出点花的甜香气,但此时到处花香草气,这两瓣花也就多余了。”

    张丰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沈悛微微一笑,“不过看起来倒赏心悦目,因此你的心思也不算白费。”说完又喝了几口,便把茶盏递给了张丰。张丰把茶盏送回,继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侍立。

    酒杯一次次地漂流而下,不断有人赋诗饮酒,诗人们很快就有了酒意,沈悛因为不肯下水,今天倒是难得没有喝醉,诗会散了的时候,看着众小厮吃力地扶着酒醉的主人回家,她却只需轻轻松松跟随在沈悛身后,张丰便觉得很幸运。

    经过家门的时候,张丰看见张裕,他手里拿着一把兰草站在河边,看见张丰后连忙跑过来牵她的手,张丰喜悦地摸了摸他的脸,问道:“兰草还没卖完呢?”

    张裕笑了笑说:“这是给你的。”

    “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嗯,我陪你走回村里。”

    张丰心里充满感动,她没吭声,只是用力握住张裕的手,带笑看着他。

    沈悛回顾一眼,既没表示不满,也没说张裕可以跟着,淡淡然继续漫步而行。

    张丰现在是当差时间,按说不能会亲,不过她并不在乎,就算回去挨骂或者受罚,她也决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冷落裕儿。

    两人牵手而行,张丰悄悄说:“郭博士一家要到后天才回去,要是有机会,我明天还回家看你。”

    张裕喜悦地点着头,轻声道:“我今天看那本新书,好多字不认得,明天你教我。”

    两人在郭家门口分别,因为存着明天还能再见的希望,张裕和张丰都没有觉得难过。

    沈悛留宿郭家,张丰奉命伺候他,端茶倒水自不必说,只是连沐浴的时候也让她伺候,就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但她也没有进行激烈的抗议,默默地提了水来,调好温度,甚至还把张裕留给她的兰草分了一半放进沈悛的洗澡水里,然后便退到门外。

    按说更衣、擦背、洗头等事她都是要伺候的,但这些事她一件都不打算做,她只是雇工,并不是奴仆,虽然郭家人忘记了这一点,她可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很清楚大声抗议是没用的,所以决定自已做主,只做自己应该的做的,至于不该做的那部分,宁可挨打她也不会去做。

    还好,沈悛始终没有叫她进去伺候,自己洗好出来,让张丰帮着擦干头发,又看了一会儿书便上床睡了,张丰睡在外间的地铺上值夜,沈悛一晚上都没有什么麻烦事,她也就好好地睡了一夜。

    张丰以为因为沈悛没带随从,郭夫人才让她暂时伺候他的,谁知第二天早饭后沈悛要回去的时候,郭夫人竟然让她继续跟去伺候,并说已经把她借给了沈家。

    原本在谁家干活张丰是不在意的,可是她和裕儿有约,虽然没有说死,但她总觉得这样春光明媚的时候,郭家人定然不会窝在家里辜负春光的,而裕儿也会时刻关注着郭家人的动向,只要自己能跟着出门,定然可以再见到裕儿,现在这一走却注定要爽约了。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遵命。

    沈悛骑驴,张丰没精打采地跟在后头,一边赶路一边频频往自家窑洞的方向张望,沈悛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往走走。

    走了一里多路之后,在将要出山、已经可以看见官道的时候,有一个开满野花的小山坡,沈悛跳下驴背说:“我要在这里走走,你替我再采两株兰草来,不要耽搁太久,半个时辰内一定要回来。”

    从这里有一条岔道,去她家只有一里路而已,张丰愣了一瞬立刻明白了沈悛的意思,兴奋说:“遵命!”然后飞快地往家里跑去,心中暗暗说:“为了这份善意,我一定全心全意为你服务,在借调期间决不偷懒。”

    张丰回来的时候,看见沈悛手里握着笛躺在山坡上,连忙走到他面前行礼道:“谢谢郎君体恤,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路程。”沈悛懒懒地起身,倦然道:“路上或是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走吧。”

    前后只跟了他不到两天,张丰就发现沈悛实在是个很好伺候的人,手里拿一本书,随便找个地方一靠都能呆上个大天半,很少叫人使唤,张丰对他的颓废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并不试图开解他,这不是她的职责,她也不会自找没趣,她只管照顾他的生活,尽量让他过得舒适就好了。

    舍儿只是感染风寒,没两天也就好了,张丰也就不需要再随侍在沈悛身边端茶倒水,研墨捧衣。而沈家虽然人少,但是各司其职似乎并不需要再多一个人帮手,不过既然沈悛没有说让她回去的话,她也就乐得呆在沈家,每天整理整理书房,趁机看会书,替沈悛洗洗衣服,打扫一下房间,帮厨娘做做饭炒炒菜,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郭启来找沈奥,看见张丰的时候有时会说一两句感叹的话,觉得自己看上的书童没派上作用有些遗憾,张丰便笑一笑,表示自己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他效劳,他也就气顺了。

    有一天张丰听见郭启和沈奥说起同窗趣事,说是一个长麻子的总是被另一个人嘲笑,不过自从听说了那首嘲笑秃子的减字谣后终于翻了身,天天对着那个嘲笑他的秃发胡人唱“一轮明月照九洲”,那个胡人气得发狂,扬言说谁能做出一首嘲笑麻子的诗他就送一个美貌的歌伎为谢,郭启就问沈奥有没有兴趣赢一个美人回来,沈奥摇头说自己只会作诗,不会骂人,郭启便笑他迂腐,说自己要试一试。

    张丰闻言不禁心里一动,对郭启说:“如果小人想赢得这个彩头,不知有没有资格。”

    郭启戏谑道:“你要美人何用?莫不是真把自己当男儿了吗?”

    张丰笑着说:“小人倒不是想要美人,而是想拿美人换钱。”

    她正为无法偿还张二娘的那笔钱发愁,都这么长时间了,失信于人不说,那可是高利贷,欠上一年就差不多翻倍了,还是尽早还上为妙,但她现在是卖身期间,所做的一切都归东家所有,是不能做私活赚钱的,而且这年头的富人不知怎么一点都不像红楼梦里贾宝玉那么大方,轻易都不赏任何东西的,所以她也就没办法用私房钱还帐,如果能赢一笔钱,那她就不用发愁了。

    “拿美人换钱也容易,但总要做得出让人满意的歌谣来,你做得出来吗?”郭启问。

    张丰仍旧笑嘻嘻的说:“小人作不出,但小人正好知道一首别人作的增字谣,从一字增至七字,正好和那首减字谣针锋相对,不过以小人的身份恐怕是没有资格去博彩的,不知公子肯不肯替小人出面,如能赢得美人,情愿半价卖与公子。”

    郭启笑道:“谁稀罕占你的便宜!你先说出来听听,如果真的不错,我就替你出一回头也没什么,但如果不好,我可不去丢人现眼。”

    张丰说:“但凭公子决断。这首增字谣是这样的:唉!天牌,漏米筛,雨打尘埃,石榴皮翻过来,核桃与花生比赛!”

    郭启听完便笑起来,然后问花生是什么,张丰说不知道,只听说是一种异域的果子,外皮坑坑洼洼的,郭启点点头,提笔录下来,对张丰说:“等着吧,我看一定能把美人赢过来。”

    张丰忙说:“小人欠了一身债呢,美人实在养不起,有劳公子费心,帮我换成钱吧。”

    郭启说:“我可不是驵侩,不管卖人的,要卖你自己卖。”

    张丰苦着脸说:“那还是算是吧,小人要美人真的没用。”

    郭启大笑道:“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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