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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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文集-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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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恋

 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于是我悄悄的走开,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买Era 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 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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