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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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文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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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不想再在这神秘的夜里用耳眼享受这寂静与漆黑,我愿将这整个的心身在神秘之中漂流。 

这样,我于是解衣就寝。


 阿刺伯海的女神


天漆黑,海也漆黑,浪并不能算太大,可是水声已经是很响了。我非常谨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这时天忽然起了电闪,这在航海时原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并没有为其所动。可是我也的确是被其打动了,这因为当电闪亮时,照出甲板中部已经有一个人躺着。这个人穿着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马来人还是印度人,肤色也是比我要黑,没有电闪我是看不见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静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见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较显明,所以他并不害怕,笑着向我打招呼了。 

“哈罗,你不晕船么?”原来是女的。 

“没有什么;你呢?” 

“一点没有,在阿刺伯海上,这点点风浪是算最平静的机会了。”我猜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这条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么,她难道是四十岁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两把帆布椅的一个位子上去,但是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点美,有点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们不可以谈一回么?…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卧舱里实在太闷了。”我说着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国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时。” 

“然则你还要到别处。” 

“是的,我想一年后到法国,以后再到英国。” 

“你是去游历吗?” 

“是的。”我说:“那么你呢,你去哪儿?” 

“去欧洲。” 

“欧洲不是很大么?” 

“是的,我想我到了欧洲才能决定我的行址,我是一个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她有五十多岁了?我想。 

“到过许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国呢?” 

“我想我终是阿剌伯人,但是你愿意,当我中国人我也可以承认。” 

“中国人,你到过中国?” 

“这是我忘不了的美丽可爱地方,我去过已经五次,合起来也住了九年。” 

“你会说中国话么?”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欧洲的言语都说得好。”的确,这句北平话她说得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用北平话谈话了,我感到亲密许多。 

“你会许多言语?” 

“是的,而且我会许多方言,我想我说上海话会比你好。” 

“您真是能干,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极其聪敏的。” 

“有什么能干,我是靠这个流浪,靠这个吃饭,靠这个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这个我终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现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这次流浪后,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欧洲去休居么?” 

“不,决不,我想到欧洲后到美国,再到中国,我想中国的内地有许多地方是极合我住的。那边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还是恬静。” 

“能不能让我问你,老婆婆,你怎么会是靠方言吃饭的,你是教人家方言么?还是领导人家游历。” 

“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愿意干的,阿剌伯人有传统数学的头脑,终想过头脑的生活。” 

“方言是头脑么?” 

“你倒是学什么的,心理学你听说过么?” 

“心理学是我用过一点工夫的课程。” 

“那么你以为言语是什么?” 

“有的说,言语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种言语就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从各种方言知道各种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点不错,你是聪敏的。” 

“但是这终不是吃饭的方式。” 

“那么请你先猜猜我是干什么?” 

“研究思想方式或者说你是哲学家,但哲学家不见得就可以靠哲学吃饭,或者说你是侦探或者间谍,这是女子最可干的事,最可流浪的事,最有钱的事,最合于你方言的能力与科学头脑。以及所谓观察别人思想方式的作用的事。”我笑着说,说得很快,其实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我想我可以干,但一个人有这样死板的使命,不是太不自由 

“那么你叫我怎么猜”? 

“不错,这是不容易猜的。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巫女,我会魔术,我会骨相术,我会看相,我会知道你过去与未来,我会推断你的命运终身,你的环境身世,以及作家属与你的寿数。你相信么?” 

“我相信你是的,但我不信仰这些东西。” 

“这不是宗教,无所谓信仰与相信;这不过是一种技术,同许多科学的技术一样,它包括几何上定理之证明,逻辑上的推论,生物学上的分类与系列,统计学上的精密统计,以及一切自然现象研究的观察;外加漂亮的言语,用审判心理学上技术,催眠心理的花巧,以侦探的手腕获得人家的秘密而已。” 

“那么你愿意现在在我身上施行么?” 

“你想这样的环境是合于我上述的条件么?” 

“啊!我明白了,你如是一个成功命相家,这成功一定不是偶然。” 

“你是聪敏的,我想你一定学过哲学。” 

“不错,你已经探得了我的秘密。” 

“但是这不是探得的。我告诉你,当我要探你以前,我必需催眠你。比如你在欧洲报上看到我的广告,即使你只是一点好奇罢了,等你到了我的地方,付给我你该出的不算轻的相钱,你已经有三分相信了;因为钱可以买许多东西,可以使鬼推磨,你都知道的。你买过华贵的衣服,珍希的宝石和许多人的生命;你买过飞机与枪械,你买到过成千成万拥护你的军队,你买到过许多美女的心,所以当你付我十镑廿镑的相钱后,你早已相信你一定是买到了你的欲望。于是你进来,你看,我的房间阳光是没有的,烛光可以随我支配布置。我燃着极神秘的香,你可以闻到;我有极希奇的衣服,桌子帐幕;我只要让你注意我手上奇怪的宝石戒指,你已经会相信我是有权力知道你的过去未来了。于是我请你坐下,请你静静心,同你寒喧几句,或者请你喝茶,假如我忙——我常常是忙的,请你在一旁等着,听我与别人论相或者看水晶球,这时你已经受了我的暗示,你一定有表情,或者怕我说出你可耻的秘密,堕落的过去;或者相信了我会说出你过去最伤心的事,预先自己回忆,于是我已经知道你两分。假如你是属于理智的,我会严肃得神一样以理智折服你;假如你是属于情感的,我会同你至亲一样,同情你,可怜你,比你先替你流泪,引出了你的眼泪我再来安慰你。两句寒喧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于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到过你的家乡,我自然是大部分都到过的。我会方言不是么?我的方言可以引起你对于你故乡的情绪,或者你是因赌气而离乡,或者你是困穷而离乡,或者你的乡人都对你不好,或者同你都非常好……这些情形,我的方言,只要十来句就可以知道你一个大概。你知道我有数十年之经验,有精密的观察与严格的推理;我会恐吓,安慰……种种手段。假如你被我催眠了一分,我就可以观察出你三分,于是我给你软或硬的审判,我就有五分了;再用我精细的推理,我可以有七八分;依照我过去的统计把你类列进去,你的一切我就都知道了。所以这是技术,而且也是艺术,说说是死的,运用起来可是活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了,一个人出了钱会相信,你于是叫他出钱;到了生疏的环境会楞,你于是把你的环境弄成生疏;未见你前有一点好奇心,你于是将你自己特别弄成神奇。总之,使人迷眩了以后,任你拷问审判,使人招供自己过去的遭遇,而相信你对于他糊涂的未来的,判决而已。这不是命相,这是一种暴力,用暴力的话,一支手枪就可看别人的命相了。” 

“近代心理学以人为环境的产物,我的艺术就是以艺术的手腕,从环境去了解人,这艺术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暴力。因为这力量不是暴力,所以我的生意,无论在欧洲美洲或者在亚洲,永远可以不错。否则谁肯永远受你暴力的审问?”她笑了,笑得一点不像一个巫女,只是一个饱经世故,炉火纯青的直爽的女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刺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已、西施、贵妃都没有过。 ——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横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 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像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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