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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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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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对改良的路这样悲观,你希望我的,是走哪条路?”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路,但我知道康先生的路,他的路好像定了型,如果皇上死了,康先生可能转成革命;但如果皇上活着,康先生在外面,他绝不会丢掉皇上,他一定还是君王立宪,走改良的路。以你跟康先生的关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演变。我说过,卓如兄,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你好自为之吧,你一定会有最正确的选择、不断的选择。人的痛苦是只能同敌人作战,不能同朋友作战;或只能同朋友作战,不能同自己作战。你可能是一个例外,只有性格上大智大勇又光霁月的人,才能自己同自己作战,以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作战……噢,时候也到了,卓如兄,一切保重了。”谭嗣同站起来。

“可是,复生……”

“唉,卓如,别以为我死了,我没有死,我在你身上,我是已死的你,你是没死的我,你的一部分生命已随我一同死去,我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你形影长生。记得我的《感怀四律》吗?第四首一一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叮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祗。

我们萍水相逢,如今堕水成离,我们是短暂的;但无论天亲魔眷、不论汉满蒙回,中国是永恒的,我们只不过在永恒中短暂离别,早晚化做春泥,还要相会。再会了,卓如,再会了。”

“可是,复生……”

谭嗣同把布包交给梁启超。“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关心的不是留名,而是留什么样的名。我希望你带走这些稿本,连同我已经发表的,将来一块儿代我整理、代我印出来,同时用你一支健笔,代我宣传我这一点苦心焦思以后生命的成绩,也算不虚此生。我这三十三年,活得愈久愈觉得完成了自己,尤其认识了你和康先生以后这三年,它是我生命中最后开花的日子,当然,如《法华经》所说:‘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到头来不过昙花一现,但我希望最后是生命本身的昙花一现,而不是如是妙法的昙花一现。我的生命,我愿意在三十三之年,就这样在花开花谢之间告一结束,但我最后毕竟用我的血来印证了我留下一点妙法。再会了,卓如,你不要送我出来,在里面安全。再会了,卓如,一切保重。”

谭嗣同放开了梁启超的手,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客厅,平山周紧跟着出来,随手带上了门。

梁启超呆望着门,然后快步走到窗前。从窗口朝外望,谭嗣同从大门走出来,平山周陪着他,并肩朝街口走去。那是一个背影、一个前进着的背影,这样一个伟大的同志,在一同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以后,为了永恒,一时撒手,只留下背影给你看了。

平山周陪谭嗣同走出公使馆,要求送他一程。谭嗣同答应了。两个人并着肩,向西走去。街上很静、很干净,他们经过了西班牙使馆、英租地、俄国兵营、荷兰使馆、美国使馆、美国兵营,向南转向正阳门。离开了这些使馆区,就是中国的气氛。正阳门地方是北京最繁盛的地段,正阳门也叫前门,这个前字,说明了一切;前字旁边就是这么多使馆区,也说明了一切,前门是北京内城南边正中间的大门,盖在紫禁城的中线上,高达十二丈,是北京所有城门里最雄伟的。它的南边,包了一座半圆的城墙,叫瓮城,半圆中点,有一座箭楼,箭楼的目的是保护正阳门的门楼,这是设计时的周到地方。出了箭楼,就是护城河,河上有桥,过了桥,向东的街叫东河沿、向西的叫西河沿,桥头就是联在一起的五个牌楼,叫五牌楼,所以正阳门外面,等于有两道前面的建筑——箭楼和五牌楼。出了五牌楼,就是向南的大街,叫正阳门外大街,也叫前门大街,也叫五牌楼大街,这条大街,直奔天桥、天坛、先农坛,以到外城的大门——永定门。出了五牌楼向右转,就是北京的娱乐区大栅栏,有戏院。从大栅栏后面穿出,就走到李铁拐斜街。斜街,因为它的方向是西南斜,北京城的街道大多是南北向、东西向,很整齐,叫斜街,就表示它不整齐。北京是一个古城,到处是历史、是传说、是神话和掌故。李铁拐是中国八仙里的用拐仗的破子,叫斜街做李铁拐斜街。

平山周陪谭嗣同走着,一路谈的,多是沿途的地理与掌故。谭嗣同奇怪这日本人对中国了解如此之深。他从平山周机警的眼神里、渊博的谈吐里,蓦然想起:这个人,难道真是日本外交人员吗?他愈想愈疑惑。他听说日本秘密社会像黑龙会等的成员,许多都是“支那通”。眼前这位平山周的东洋人,难道不是黑龙会的人物吗?

平山周从谭嗣同的机警眼神里,也有了“高手过招”的默识。最后,在浏阳会馆门口,他鞠躬而退了。他用深情的眼神望着谭嗣同,转身走上回程。

第十章 抢救

五个小时以后,平山周回到公使馆告诉梁启超,他说他直送谭嗣同到会馆,会馆附近已经有形迹可疑的人。平山周认为,他再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劝劝谭嗣同。他走出房门,去找林权助。

“我刚才送谭嗣同回会馆,他已决心一死。”平山周对他的公使说,“但我听他与梁启超刚才的谈话,感到其中也许有点隐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们的关系,他好像就不愿多说。另外在他谈话之间,他一再技巧的强调行者与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启超应该逃走的立场讲话,我可以看出来,他一再强调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启超不感到内疚、不安或难为情。他谭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侠骨柔情人物,胆大心细,临危不乱。这样的支那人才、这样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林权助点着头,两眼望着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的,两只食指对敲着。“问题的关键是使谭嗣同所坚持的寻死的理由不能成立,这样才能劝得他逃。照你所说,你感到谭嗣同跟梁启超的谈话里也许有点隐情,我想这是关键。这些隐情也许构成谭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这些原因能解决,也许他会回心转意。”

平山周点点头。

林权助问:“谭嗣同向梁启超说他不逃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了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各国变法都要流血,他愿意流这个血,用他的血,来振奋人心,以利于变法的宣传;另一个理由倒很怪,他说他本来决定不了救中国到底走革命的路好呢,还是走改良的路好,只是比较倾向革命。后来碰到了康梁,他才走改良的路,一起搞变法,这次变法结果,他愿意用一死来证明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今后死心塌地的走革命的路。”

“这倒怪了,我只听说人活着骑墙,从没听说人死着骑墙。”林权助露出日本政客的好笑。

“谭嗣同是英雄豪杰,哪里是骑墙的人?并且人活着骑墙是为了占便宜;人死了,还有什么便宜好占?如果情况是被逼得非死不可,一个人在死前、在无从选择的时候,也许会如你所说,多抓几个漂亮的死的理由,而有骑墙的可能。但谭嗣同明明有选择权,他明明可以不死,而他决心要死,显然其中有他真正信仰的理由。”

“我真希望知道那是什么,支那人太难了解了。我在国内,他们说我是支那通,但碰到谭嗣同这种支那人,我简直想不通他。”

“一般来说,甘心殉死的人,头脑都比较单纯,信仰也比较单纯,因为单纯,容易有勇气,不会三心两意。但谭嗣同完全不同,他复杂,复杂得令人难以全面了解。他能这样复杂的殉难,尤其看出他的功夫,真不可思议。”

“我们能做的,还是尽量做吧。”林权助叹了口气,“伊藤公也表示了这些中国青年是中国的灵魂,我们该救他们,伊藤公的看法是不能不重视的,伊藤公最有眼光。纯粹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我只是代理公使,我实在也不敢拿这么大的主意,幸亏伊藤公在北京,他肯定表示该救他们,我才放了心。现在的办法是,你多约几位你们的弟兄,再去会馆一齐去劝谭嗣同,你可以技巧的用到伊藤公的名义,说是我转达的。伊藤公盼望谭先生以大局为重,还是先到日本,徐图大举为上策。日本政府碍于官方立场,不能主动邀谭先生,只能转告伊藤公的好意,请谭先生三思。并且由你们几位日本弟兄一齐登门请他去日本,这样一来,自然也和他自己请求政治庇护情形不一样。谭的自尊心很强,用以上的方法,也许比较有效。总之。我能做的,一定全做,并且也愿意做,但是太明显太主动的表露日本官方的立场,以我的身分办不到,并且谭嗣同也不会接受。站在我私人的立场是,对这些中国青年,我极为同情、敬佩,也愿意帮助他们;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日本政府不能放弃烧冷灶的机会,只要不明显的违反外交惯例,日本政府一定暗中支持支那的第二势力第三势力,这也是我们外交比西方人高明的地方。会烧冷灶,是支那人的手法,日本人学得会,可是现实的英美人学不会。好了,就这么办,你说好不好?”

平山周说:“好主意,等一下弟兄们就到使馆来,我就约他们去一趟。政治,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到中国来帮助这些有理想有勇气的人。”

“你们的背景,我想我知道。”林权助盯着平山周,“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的日本人,太少了。但你们来了,我就不能不告诉你们,在大家眼中,你们一定有后台,后台是谁,是玄洋社?是黑龙会?是军部?是资本家?大家都心里有数,支那人也心里有数。”

“但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想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是,但是大家不知道,支那人也不知道。一般说来,你们这种类型的人,不在日本好好过。却跑到中国来,来干什么?于是就有两派看法,一派看法是,你们是日本极端国权主义分子,你们形式上属于黑社会,但黑社会真正的后台是日本军部,所以你们是日本军部扩张领土政策的尖兵,你们以在野身分,拉拢支那在野势力,做下伏笔;另一派看法是,你们是日本民权主义右翼分子,后台老板是日本新兴的产业资本家,想扩充势力、强化代议制度、减弱藩阀政府的独裁政治,先到中国来,做下伏笔,以备将来挟中国以自重,并且掌握中国市场。”

“我说过,我们什么都不是。”平山周否认。

“我说过,这点我想我知道。我了解你们,所以我说,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的日本人,太少了。”

“那你了解我们到底是什么?”

“你要听吗?我开玩笑不生气吗?”

“要听,不生气。”

“你们是一种狂热分子。你们在家里坐不住,所以跑到外面,老是帮别人兴风作浪。你们有一种捣乱狂,老是想推翻头顶上的一切。日本政府太稳了,你们推不翻,所以跑到中国来捣乱。”“你们日本政府的代表,在中国不也兴风作浪吗?”“完全不一样。你们兴风作浪,至少外形上,要讲理想、讲义气、讲良知、讲交情、讲朋友,你们是帮助弱者打强者。我们却没这么笨。我们公开帮助强者、暗中帮助弱者,取得跟强者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一天,价钱好,我们可以把弱者卖给强者;或者价钱不好,扶植弱者推翻强者,或使弱者割据一方。在整个的作业过程中,没有任何理想人气、良知、朋友,有的只是日本帝国的利益。我们做的,是真正对日本有利的事:你们却是胡闹。你们希望中国强,中国强了,对日本没有好处。”

“照你们这样发展下去,只要日本强,哪管中国弱,从长远看,中国弱就是日本的弱,你别忘了都是亚洲人都是黄种人这个事实。将来世界一定朝这样发展。”

“是日本外交家,不是日本预言家,也不是日本道德家)一百年以后的事,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和你们感兴趣的不一样。”

“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对救这些中国弱者感兴趣。甚至你还帮助我们。”

“帮助你们?还是你们帮助我们,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们代日本政府做了日本政府不便做、也做不到的事。”

“我们不给政府利用。”

“那是你们的想法、天真的想法。只可惜你们逃不掉被利用的命运,也许你们不知道。但事实总是:你们无形中在被日本政府利用,或被极端国权主义分子军部利用,或被民权主义右翼分子财阀利用,甚至,最惨的,被支那人利用。”

“你以为我们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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