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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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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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佛教在中国流传,一直得到大官帮忙的缘故。”

“先生说得有道理。记得那个笑话吗?一个穷秀才,在庙里看到老和尚对大官恭恭敬敬、对他不恭敬,就质问老和尚,老和尚说:‘你搞错了,我们禅话,恭敬就是不恭敬,不恭敬就是恭敬。’那秀才立刻给老和尚一个嘴巴子,说:‘我们秀才,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哈哈。”

“哈哈。”

“说到这里,倒要借问一句,先生你是穷秀才吧?”

“差不多。”

“那我运气很好,到现在还没挨打。”

“法师客气。哈哈。”

“我还没请教贵姓?”

“康有为。《书经》里‘康济小民’的康;《礼记》里‘养其身以为有为也’的有为。”

和尚点着头:“真是志士豪杰的名字。《孟子》里说:‘人有下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康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成为康有为,我要向您道贺,这年头,有所不为的人太少了。”

“在乱世里,做到有所不为,已经不容易。比如说,法师不参加李总管的佛事,就已经不容易。”

“不同康先生客气,的确不容易,不晓得以后要给庙上惹来多少不方便。我这样做,庙里有些入就不赞成。在乱世里,只是消极的做点不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于积极有为一番,就更别提了。何况,站在佛门的立场,有为是无常,所谓‘一切有力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显得无可为了。”

“法师引的是《金刚经》?”

“康先生对佛典竟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里学来这么多大学问?在京师吗?还是在家乡?康先生的老师是哪一位?”

“我的老师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

“哦,原来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辈子只肯穿布袍的进士吗?他在山西做官,进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极简单?”

“是啊!”

“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随九江先生?年纪不对啊?”

“不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岁,他其实是先父的老师,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学生是他六十九岁以后的事,到他七十五岁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后六年。他临死以前,说他写的书,对将来的中国没有什么益处,他竟都给烧了,他的精神太叫人感动了。”

“真太可惜了。”

“他死那年我二十四岁,经史子集倒念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国一般知识分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书、应科举。可是九江先生的身教,却给我极大的影响,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烧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国朝学案、右一本国朝名臣言行录;左一本蒙古记、右一本诗文集……烧得满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劝也劝不住。九江先生立身极为严肃,他临死以前烧他一生著作,态度平静而坚决,他古书念得那么好,科举也考到进士,可是临死前,却用行动表示了这些都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的路,人该尽弃俗学,以行动救世。他这些意思,并没空口要我们学生如何如何,相反的,他说得很少。只在最后临死前来了这段不言之教,等于现身说法。他虽在死前三十多年就离开科举与官场,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讲学著书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认为不切实际。他这一烧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后,我到北京来,开开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国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逛国子监,这是中国养成知识分子的最高学府,我走进大门、走进琉璃坊,看看钟亭鼓亭,又看到蒋衡写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写这八十多万字的十三经石碑,第一流聪明才智消耗在这里,现在对中国有什么用处?中国要救的时候到了,可是这些十三经石碑,救不了中国啊!我买了很多书,经过上海,大量买了江南制造局和外国传教士印的有关现代学问的著作,在家乡南海的西樵山,闭户研究了五年。我不会外国文,只能看这些译本,从译本里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五年下来,自信有点心得,认为救中国,必须走外国路子,变法图强不可。所以,五年以后,这次到京师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这几天正赶上过年,我对碑刻有兴趣,特地到这里来看看旧碑,幸会了法师。法师学问道德虽然只领教了片羽吉光,可是就已令人景仰不已了。”

“哪里哪里,我们出家人,不足以语此。康先生是九江先生大学问家高足,又学贯中西,我们做和尚的,只随便看几本书,哪能受得住你们行家过奖。并且康先生以天下为己任,康济小民,可以有为,更不是我们出家人所能望康先生项背的。”

这时候,远远的小和尚普净又走过来。和尚问他:

“有什么事,普净?”

“总算把万寿寺的和尚请走了。”

“你很能干,普净。”

普净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康有为一眼,点点头,又转向师父:

“等下要开饭了。”

“我知道,你在小饭厅摆一张桌子,今天中午我想请这位康先生赏光,吃个便斋。”

康有为赶忙迈前一步:“法师不要客气。”

“客气的是康先生,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何必拘泥一顿饭啊,康先生不是俗人,怎么拘起俗礼来了?并不为康先生特别做,我们吃什么,康先生就吃什么。”

“也好、也好。”康有为立刻也就同意了。

“那我就去准备。”普净转身要走,和尚叫住他,“来,普净,我特别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康先生,是师父所佩服的大学问家,跟师父也是同乡。不过康先生才是真正的广东人,师父这种广东人,已经落伍了。”

小和尚向康有为合十为礼,康有为也一样答礼,康有为说。

“一来就打扰小师父了。”

“哪里会,”小和尚说,“康先生能被我们师父佩服,我们就佩服。我们师父难得邀人吃饭,除非他欣赏这个人。”

“好了,普净。”和尚笑着,“你禅机泄漏得大多了,快去准备吧!”

“好,去准备,今天康先生运气好,今天不吃馒头。”

“哈哈……康有为笑着,“法师这位小师弟反应真快,他知道广东人怕馒头。”

“还有,普净,你多炒两个蛋,跟我们一起吃。”

“好。”小和尚转身走了。

“小朋友什么都知道。提到馒头,我又想起一个他的故事。他到庙上前几天,每天早饭吃一个馒头,他也分到一个,但他只吃一半,每天留下半个。有时候午饭也吃馒头,每人限两个,他就只吃一个,留下一个。后来跟他同住的和尚通知我,说他包袱愈来愈大,怪怪的,我们就委婉地找个机会请他打开包袱,结果一看,都藏的是一个半个的馒头。他逃难逃怕了,又想到他哥哥在外面可能挨饿,所以把他应得的分量,都只吃一半。当时他睁了大眼睛,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又低头看着馒头,又抬头看着我们,只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等哥哥来的时候,能不能把馒头带走?’我听了,忍不住掉下眼泪。他跟哥哥逃难时候吃过死老鼠、吃过树皮、吃过草根,并且可能吃过人肉,他记得一次哥哥拿回过一块肉,吃起来怪怪的,他问哥哥‘是什么肉’,哥哥皱眉头想了一下,说:‘别管了,快吃吧,吃剩下我吃。’”

“唉,政治黑暗,使中国老百姓这样惨。”

“不过有的是天灾,似乎也不能全怪当政的人。在我们出家人看来,这是在劫难逃。”

“法师慈悲为怀,所以难免开脱了许多当政的人的责任。我在南海西樵山研究经世致用之学,对中国灾荒问题,也小有研究,俗话说‘天灾人祸’,这四个字相连,的确有道理。天灾的发生,我们以为是天祸,其实里面有人祸。就以水灾而论,水灾发生,是过多的河水无法宣泄,无法宣泄的原因,是许多供大河宣泄的小渠,因为官商勾结被霸占。小渠附近土地肥、灌溉方便,所以官商勾结,把小渠堵住,他们不但不肯掘开渠口,反而把附近加高,这么一来,不该成低地的地方——就是老百姓的地方——反倒变成了低地,水一涨,就成了水灾。所以这种水灾,是人为的,不能赖在天上。这样赖,老天爷也不服气。”

“哦,原来如此。我这住在城里的人,真孤陋寡闻。”

“我还不是一样。我若不发愤搞经世致用之学,光念四书、五经,也只会念《书经》的‘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或《孟子》的‘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也只会徒发感慨,只会怨天,不会尤人。但自从我走经世致用的路以后,我看古书,突然眼睛开了,慢慢发掘了真相。我看《宋史》食货志,看到有‘盗湖为田’的记载,说湖的附近被盗为田以后,‘两州之民,岁被水旱之灾,’结果‘所失民田,动以万计’。我才知道水灾旱灾的人为原因是什么。这时候,我看了邵伯温的《闻见前录》上说的伊水洛水水涨,‘居民庐舍皆坏,惟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水不入丞相府第,’才恍然大悟是怎么一回事。”

“康先生看书,真是触类旁通,叫人五体投地。”

“法师过奖了。只不过我受了九江先生生前死前的身教,自己又闭门造车土法修炼五年,不墨守中国读书人的老方法看古书,而有这么点心得而已。”

“以康先生这样的大才,这次到京师来,预备有怎样的一番作为呢?”

“我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余,发现只有一条路,就是上万言书,直接给皇上,如能说动皇上,根本上来一番大变法,国家才有救,一切问题才得根本解决。”“历史上上万言书变法成功的,又有几人?我知道的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最后还是失败了。守旧的势力和小人的势力,是中国政治上的两大特色,越不过这两关,就要准备悲剧的收场。”

“对我说来,要想演悲剧,还为时过早,因为我的万言书还上不上去,法师晓得中国的规矩,没有大官肯代递,你写什么,皇上都看不到的,老百姓是不能直接上书的。老百姓直接上书,搞不好要发到关外做奴隶,乾隆时候就有这种事。”

“那康先生有没有找到大官肯代递呢?”

“找过,找过很多,都不行,大家都尸居余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要做官,不要做事。”

“所以,冠盖京华,康先生却在大年初二,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古庙里研究起旧碑来了。”

“谈到旧碑,我倒极有兴趣,这次来京师,我买了许多碑本,预备研究点没用的东西,转一转自己的注意力。没用的东西,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像王羲之的曹娥碑,竞能使谢枋得在这庙里见到就绝食,最后完成了自我,谁又能想到呢?”

“谈到完成自我,谢枋得自己也早有一死的意思,他在走这条路。他在这庙里看到曹娥碑,对他的自杀,只是画龙点睛,那条龙,他自己早已画好了。你康先生也是如此,你画的龙是变法救中国,你在走这条路,你也准备了许多年,只差最后点睛了。点得好,就是飞龙在天;点不好,就是龙归大海。不管是哪一样,你都完成了你自己。”

“法师自己呢?”

“我是出了家的人。”

“出了家对中国前途,总不是不管吧?”

“我很关切。”

“关切并不等于管。”

“关切也是一种管。”

“照法师刚才指教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照这个标准,法师对中国前途所‘行’的,是不是不太够?”

“我只是一个和尚,康先生想叫我如何行呢?我的力量很小,我至多只能自己不扶同为恶、不同流合污、不去万寿寺馅媚权贵,只能洁身自好而已,像——像——像什么呢?”

“像这庙里的丁香。”康有为指着那一片丁香树。

“姑且这么说吧,像这庙里的丁香。”

法源寺的丁香很多,它的丁香,在北京很有名,它在几百年前就从广东传到北京了。在中国,丁香被用做药材,用来温脾胃、止霍乱、去毒肿和口臭。

“丁香洁身自好,也好看、也好闻。但要做中药,得磨成粉煮成汤才有用。若不粉身碎骨,它只是好看好闻而已。”康有为说。

和尚听了,木然地望着康有为,最后点点头,侧过身,伸出了右臂:“请康先生来用饭吧!”

第三章 “休怀粉身念”

进了饭厅,饭刚摆好。饭是高粱米混小米,北京普通人不常吃大米饭,因为太贵。菜只三盘,二大一小,大盘一盘是素烧白菜豆腐、一盘炒蛋,小盘是酱瓜。和尚请康有为人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入坐在这种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容易有第二种坐法。饭桌是方的,是普通的、不怕烫的红漆桌,简单而干净。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横幅,上面写着:

西汉有臣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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