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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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朝一梦-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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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系下出现赵高这样的佞臣是必然的一样,皇权专制体系下大臣们变得软骨头和没有职业原则心,也是体制引发的必然趋势。 
 张岱是明朝的一个很能写文章的人,他说“捷如影响,转若飞蓬”,他一个人主意变起来像飞着的蓬草,忽上忽下,变化之速如人影之响应人体。
 李斯是习惯于一向顺着别人转,从进谏一下子变成上督责术,可谓转若飞蓬。
 可惜的是,李斯的文章并没有扭转他的命运。赵高继续炮制三川郡的事,想中李斯以法网,李斯发现自己脖子上的绳越来越紧了,就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这天,秦二世正在甘泉山上的林光宫里看角抵戏和古代小品,李斯又去找他。
 角抵戏是表演军事格斗的,而古代小品则是俳人的诙谐滑稽剧。当时秦朝有一个赵本山级别的小品演员叫优旃(念沾)——有一次,秦始皇商量扩建皇家野生动植物园,把它向东扩建到函谷关,向西到老祖宗的雍城。优旃说:“这个主意好,再在里面多纵放些禽兽,敌寇从东方来的时候,让麋鹿顶他们的屁股!”于是秦始皇笑了,遂罢此议。还有一次,优旃在殿上陪着秦始皇吃饭,看见殿下执盾的军士被雨淋的很冷,就跟军士约好,然后他喊:“执盾郎?”“What?”军士喊。
 优旃说:“你们个子高,有什么用,只便宜了你们在雨里站着;我个子短,却在这里享受着哈!”
 秦始皇听了,立刻改正,就让这些执盾警卫一半去休息,一半站岗,轮流替换。从这件生活小事看,秦始皇也是有比较可爱随和之处啊。
 还有一次,秦二世突发奇想,打算把咸阳城整个用油漆涂一遍。优旃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好啊!虽然给老百姓带来点愁费,但是敌人来打的时候,城墙光亮亮的,他们爬不上来。只是难办的是,荫室不好弄。”所谓荫室就是油漆在干之前,需要在荫室里荫凉着,没那么大的荫室。连大坏蛋秦二世听了都笑了,于是也把此事作罢。
这一天,优旃这帮人,正在给二世演小品,外面说,李斯丞相求见。秦二世说,真讨厌,这老混蛋,不见。
 李斯没办法,只好给秦二世写信,信中举了古代权臣的例子来攻击赵高:宋国有个司城子罕,把国家的行刑大权揽在一身,国人们都只怕他,而不怕国君。最后他劫持了他的国君。齐国的田常富可敌国,向老百姓布德施惠,攫取民心,最后弑杀了姜姓齐君。现在赵高的淫威赶上了司城子罕,富有有若田常,我恐怕他要造您的反啊。
   秦二世见了信,回答说:“赵高只是一个宦官出身,靠自我努力和忠心获得现在的郎中令职务,我是信任这位久经考验的的宦官的。您岁数这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和帝国告别,我不依赖年富力强的赵高依赖谁呢?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李斯又写信说:“不对呀,赵高是个低贱的人出身,低贱出身的人,贪欲大,我觉得他对您威胁很大啊。” 
   秦二世深信赵高不疑,不与理会。但他眼看李斯跟赵高水火不容,又生恐李斯会利用自己的丞相职权杀了赵高,就提醒赵高小心点。赵高说:“我不用小心了,我被他杀了好了。丞相所忌惮的就是我,他杀了我,他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实行他田常篡齐的素志了。”
   (早已作古的田常在本月声名雀起,正派反派都哪他当脏水往对方身上泼。)
 秦二世想了想,觉得还是李斯是田常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他宣布:“朕命令,把李斯交付司法部门审查!”
 李斯算是斗败了。
 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因为也是一再逆鳞劝谏者,也被一并抓进监狱去,调查审问他们的罪行。二冯看见吏人来收了,就决定自杀,每人弄了一些苏丹红,泡水吃了。临死前,他俩说:“将相是不能受辱的。”
 这二冯,都是当年冯亭的后代。还记得冯亭吗,长平之战里的上党郡郡守。先秦时代以及秦汉时代的人,都是非常讲面子的。司马迁曾经说过,一个人不自杀而接受被抓进监狱,在监狱里受罪,最后被法办,对于中等才智以上的人来讲,就已经是很羞愧的事情了。所以当时略有地位的人都很看重自己的人格尊严,这是分封时代强调个性独立与人格尊严的贵族精神的遗绪。(但是到了大明朝,皇帝当朝把臣子的衣服扒下来打屁股,简直跟我们从前的小学教师里体罚学生一般平常。这种廷辱在先秦时代是不可思异的。要落到那份儿上早就死了。司马迁辱入狱吏,受到刑残,成了他书中念念不忘的耻辱,他之所以当时不事先自杀,只是为了能留身含辱完成自己的伟大《史记》。但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一样。长期的皇权专制的社会体系,已经使得他们驯服的很有奴才性和奴才相了。臣子不是自己的,和帝国中的一草一物一样,都是皇帝的私人物品,打打当然可以。他们没有和皇帝对等的独立完整的人格。皇帝和臣子之间是虐待狂和受虐狂的关系。而在先秦时代和秦汉时代,君臣之间带有一定的师友主客关系的。现在看譬如美国政府,上下级也似乎是先秦那种的。)
 不过呢,李斯和二冯不同,李斯是布衣出身,对生命和尊严看的比较变通,他觉得在监狱里住着也比嘎崩死了强。
 于是李斯就带着行李去监狱里边住着去了。作为帝国的宰相,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地狱即在人间。到处是油煎饿鬼。他对狱吏提意见说:你们这里条件太差了,为什么虐待犯人。
 “他们都是坏人,为什么不虐待他们。”狱吏说。

 审判日开始了,赵高是李斯案的钦定主审,所以廷上的法官也是赵高安排的人,他问李斯:“你为什么要谋反?”
 李斯说:“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下次再说吧!来人,打他一百棍子!”
 于是不由分说,把李斯按倒,打了一百竹板。打完之后,李斯嘿嘿呀呀,皮开肉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法官问他:“怎么样,你态度老实了一点没有。”
 李斯说:“好····好····”
 “那你说一下,你认识陈胜多久了?”
 “···不认识啊。”
 “好,再打八十!”
 李斯又给拉到板子上去了,噼噼啪啪被打的浑身发热。拉下来以后,法官问他:
 “有我想听到的东西吗?”
 “我是忠臣啊~~~!”
 “好,再来八十!”
 狱吏说:“大人,打死了没法向上边交待啊。”
 “押回牢里,上束缚,免得他越狱!”
 所谓束缚,就是枷锁,于是李斯被带上了桎梏——双手背在身后,用桎夹住双手(倘使女的,譬如李斯的老婆,就在胸前用桎梏夹住其双手),两脚则用梏捆索起来,木制的,这样李斯就像一只被夹住的老鼠,没法越狱了。李斯发现,自己的宾客、亲戚们,也全带着桎梏住进来了。妻子孩子一大家族,全在监狱搬家住着来了,哀呼怨高之声此起彼伏,彻夜不绝。
 当夜,李斯在囹圄之中,仰天而叹:“嗟乎,悲夫!这个无道之君,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啊!夏桀杀了关龙逄,纣王杀了王子比干,夫差杀害伍子胥。我这样的大忠臣就要死啦。我就好比是从前的王子比干啊。不是我不进谏,而是他不听啊。一万里江山没有励志开明的君主,谗邪阿谀的各姓同僚也不是我的知音。我看,用不了多久,麋鹿就要游于朝廷的宫阙啦!”
 侵晨的太阳像一个吸尘器,把监狱里的夜色收拾将尽,李斯拖着没有寸肤完整的残体,又去接受审判。几个月下来,法官前后累计对李斯榜掠千余。李斯这样的老身体能受得了千余板笞打而不死,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在监狱里,李斯开始写起了革命回忆录。
他之所以一直不肯就死,是自负自己的口辩之才,帝国第一,希望写一封辨书,总结自己的历史功绩,幸其万一秦二世读后能醒悟过来赦免他,以及赦免整个家族的死罪。李斯在狱中写了长长的上访信,总结了自己三十年丞相生涯的七项功劳。当然,他不敢自伐其功,而是在名义上写作自己的七宗罪。
第一, 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
第二, 北驱匈奴,南定百越。
第三, 尊高诸大臣们的爵位,使他们亲近效忠皇室。
第四, 修建宗庙社稷,凸显君主的贤明。
第五, 统一度量衡。
第六, 修治驰道。
第七, 缓和刑罚,轻赋薄敛,以完成君主获得民心的愿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最后一条,李斯最后陈情上书时,应该不敢妄加捏造夸饰,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秦始皇为帝的某一时期,秦王朝是执行了轻刑薄税的政策的。都是坏小子秦二世才开始滥用刑罚,虐使其民的。
李斯最后越写越high,越兴奋激动,写到后来,临书涕零,被自己的三十年苦心穷虑忠心耿耿的历历功绩感动得直哭。我们相信,这封信如果秦二世看到的话,铁石心肠也会软动的。
遗憾的是,秦二世根本不可能看到这封信。赵高对法官说:“囚犯哪能给皇帝上书!”于是这封信就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按照秦帝国的法律程序,像李斯这样的高官,秦二世会最后派人复审的。李斯由于熬不住拷打,就自诬承认是与长子李由串通楚盗谋反了。但他把机会寄托在复审的时候翻案。
然而,赵高也是有门客的,他派自己的门客分成前后十几组,伪装成秦二世派来的御史、礼官、侍中一班人,来提审李斯。
“你是李斯吗?谋反事实俱在,你服法吗?”
 “不服法,”李斯说,“都是曲打成招的,你看我这身上还有好肉吗?”
于是,假御史走后,赵高作为主审法官,再次把李斯榜掠一通,然后告诉李斯:刚才那些御史,是我们假扮来试探你的,看来你还不服,我打死你这老狐狸。
下次,假御史换了一个来了,李斯又口称喊冤,走后,又被打一顿。如是者十几回。后来,秦二世派来的真御史来了,李斯以为这又是赵高派人假扮的,为了不等会再被打,就口称服法,承认沟通楚盗谋反,不再喊冤了。
真御史把情况报到给二世,秦二世欢喜地说:“多亏了赵老师了,如果不是赵老师,真发现不了身边潜藏着这么一个罪恶的丞相,差点被李斯丞相卖了。”(呵呵,一说赵老师,不知就怎么想起赵忠祥了。罪过。)
于是,李斯的谋反死罪就这么定下来了。李斯事后知道以后,不知该如何跌足而叹呢!期间,他的长子李由在中原被刘邦项羽击败杀死,这种为国殉职本来可以抹去赵高对李斯的泼污,但是被赵高混乱编排了一下李由的死因,丝毫没有影响李斯案子的进程,就过去了。

终于,在一个悲哀的黎明,判决书下来了,是腰斩,具五刑,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李斯从此变得很宁静,狱吏也似乎开始善待保护他,怕他自杀。早晨还给他打来洗脸的水,他用凉水浸了面,迟钝的清晨局面就忽地明朗了,感觉自己又像一个聪明健康的上蔡少年,在临庭的窗户下或泛波的小河边,温习一些荀子老师教授的功课,考试还远得那,他只须是一个少年,无忧无虑。啊,我还能不能再一次青春年少,再一次纯净如初。
李斯在这间幽暗的房子里,被一连串关于从前的空洞的回忆,反复敲打,
他想起了自己的同学浮丘伯,浮丘伯和他一样,都是荀子的学生,也都是优等生。李斯入秦,遂取三公之位,据万乘之尊,以制海内,而浮丘伯则吃着麻叶藜蓬,住白屋之下,乐其人生选择,虽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
公元前207年七月,料峭的晨风吹拂着,李斯及其夫人,家族成员几百人,裹着赭色的囚衣,排成一列长队,从国家监狱向咸阳“市场”走去。李斯走在队伍最前头,他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因为伤痛,他行动的很慢,整个队伍被他压低了速度。
   李斯看见,两旁涌动的没有声音和面孔的人,仿佛一串串隐约飞翔的鸽子,一些建筑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站在人群之外。夜里似乎下过雨,雨水降下冰凉一片。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几十个春秋的雨,至今仿佛一场幻觉,埋入李斯的记忆,似乎不见了。而自己那波澜一生中轰轰烈烈的所有往事,也都不过是飘忽不定的一阵潮湿空气而已。
李斯抬头,但见万鸟齐飞,掠过黎明的咸阳天边,极目纵观,使人心驰神往。李斯不由得回过头来,对跟随待宰的二儿子说:
“吾欲与你,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如今岂可得乎!”
我欲和你一起,牵着黄犬,俱出老家上蔡县的东门,追逐野外自由的狡兔,这样的日子,复可得乎?——这可真是千年一声愁叹,穿过2000年的历史时空,至今刺激振颤着我们人类者的神经。 
俩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父子二人遂在路上抱头相哭。这一句人生的哀叹,使头顶的苍天一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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